众人目光如聚光灯般,齐刷刷落回床榻上的敬妃冯若昭身上。她面色惨白如宣纸,唇瓣毫无血色,气若游丝间勉力掀开眼睫,声音轻得似风中飘絮:“方才……剪秋姑姑在门外立了许久,帕子裹得鼓鼓囊囊,臣妾……臣妾实在没力气多问……”话未落地,便被一阵剧烈的喘息掐断,胸口起伏得如同惊涛中的扁舟。
曹琴默踩着细碎步上前,屈膝给皇帝福身时,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都透着谨慎:“皇上息怒。许是剪秋姑姑见皇后娘娘忧心敬妃姐姐,特意备了安神补气的物件。只是敬妃姐姐刚经历生产,身子虚得很,华妃姐姐护着小阿哥,也是怕孩子受了产房惊扰,一片真心,还请皇上体谅。”她说着,眼尾余光不着痕迹地朝角落的甄嬛递去一个眼色——既为年世兰缓颊,也暗劝甄嬛借坡下驴。
甄嬛立在阴影里,月白裙裾沾着几点暗红血污,素净得近乎刺眼。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声音平静却句句妥帖:“皇上,产房血腥气重,混杂着药味,于刚落地的小阿哥和敬妃姐姐都不利。不如先让乳母抱小阿哥去偏殿打理干净,再请皇上与皇后娘娘细验,也让敬妃姐姐能静心休养,早些恢复气力。”
安陵容紧随其后,双手捧着银质熏炉,炉盖细缝里飘出缕缕清雅百合香,恰好压下些许血腥气。她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姐姐说得是。方才臣妾便觉殿内气味驳杂,恐伤了小阿哥娇嫩脾胃。臣妹带的这百合香,能凝神静气,既让殿内清净些,也能让敬妃姐姐少受些苦楚。”
皇帝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年世兰怀中的婴孩身上。那小家伙不知何时睁了眼,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竟对着龙颜方向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粉嫩嫩的小脸透着憨态。皇帝紧绷的眉峰稍缓,心头一软,挥了挥手:“乳母何在?先抱下去好好照看,莫让孩子受了凉。”
乳母忙趋步上前,年世兰却将孩子抱得更紧,她太清楚这深宫的阴私,孩子离了自己视线,便是任人拿捏的羔羊。直到皇帝语气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松手吧,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谁敢动他?”她这才缓缓松开手臂,看着乳母抱着襁褓转身时,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鬓边金箔花钗因隐忍的颤抖而簌簌轻响。
齐妃见孩子被抱走,忙凑到床边,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妹妹好生歇着,等过几日身子好些了,我让三阿哥来给你请安。虽说他是哥哥,也该来瞧瞧弟弟,沾沾喜气才是。”
宜修听得这话,眼底掠过一丝不耐——这齐妃素来拎不清,此刻提三阿哥,岂不是在皇帝面前凸显自己“无嫡子”的缺憾?她当即冷声道:“齐妃!敬妃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哪经得起这些叨扰?还不闭嘴!”
齐妃被吼得一缩脖子,眼圈瞬间泛红,委屈地看向皇帝:“皇上,臣妾只是……只是想让妹妹开心些……”
“好了。”皇帝打断她,走到床边,见敬妃额角冷汗已浸透枕巾,脸色白得吓人,终是放缓了语气,“好好养着,朕让太医院多派几个得力太医来守着,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让人跟朕说。”说罢转身往外走,龙袍摆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殿内人影晃得支离破碎。
众人忙跟着告退,齐妃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宜修递去一个狠厉的眼刀,只得悻悻地拎着那盒没送出去的参汤,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宋仙宛路过年世兰身边时,脚步微顿,悄悄递了个安抚的眼神——她虽不涉党争,却也瞧得出年世兰此刻的孤立无援。甄嬛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冯若昭,见她望着帐顶的眼神里,满是疲惫与不安,仿佛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拉过安陵容的手,两人一同走出殿门。
产房里终于静了下来,只剩下敬妃粗重的呼吸声,混着空气中未散的血腥气与参汤的甜腻,在寂静里慢慢沉淀。她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被拆了重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刚生下的孩子就这么被抱走了,这深宫里,连自己的骨肉都没法稳稳护在身边,她这个“敬妃”,终究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偏殿内,乳母刚哄稳襁褓中的婴孩,年世兰便再也按捺不住。鬓边金箔花钗因她的动作簌簌轻颤,她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得打破殿内沉寂:“皇上,方才敬妃生产时,臣妾鼻尖萦绕的药气总有些异样,不似寻常补气血的汤药,已让人留了药渣在旁,请皇上查验。”
话音未落,便有小太监捧着青瓷药碗进来,碗底沉着些黑褐如泥的渣滓,看着便透着诡异。太医院院判忙趋步上前,指尖捻起少许药渣凑到鼻端,只闻了片刻,脸色便霎时褪尽血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抖:“回皇上,这药渣里……竟掺了雷公藤与薄荷的碎屑!虽剂量微薄,可雷公藤毒烈,薄荷性阴寒,皆是产妇与新生儿的克星啊!”
满室的呼吸仿佛瞬间凝固。雷公藤能损经脉、伤胎气,薄荷则会耗损产妇元气,两者相加,若剂量稍大,足以让敬妃一尸两命!齐妃下意识抚了抚鬓边珠花,咋舌道:“怎么会这样?太医院抓药素来要过三关验看,煎药也有专人盯着,怎会出这等纰漏……”
皇帝眉峰骤然蹙起,方才因婴孩生出的温煦,此刻尽数凝成眼底的寒冰。年世兰忙上前一步,金护甲在袖边划出细碎的响声,语气带着急切:“皇上!这绝非意外!若昭险些因此丧命,定是有人在暗处动了手脚,想害了她与小阿哥的性命!”
宜修却端坐在那里,指尖慢悠悠抚过腕间暖玉镯,玉镯与肌肤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声音像浸了井水般凉沁沁的,听不出半分波澜:“皇上息怒,许是抓药的小太监一时眼错,拿混了药材。太医院人多手杂,偶有差池也未可知,倒不必小题大做,扰了宫中风序。”
年世兰牙关咬得发紧,不甘心地瞪着宜修,眼底翻涌着怒火——这话说得轻巧,分明是想把罪责推给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可没等她反驳,皇帝便皱着眉摆了摆手:“既查不出主使,便先将太医院负责抓药的小太监杖责二十,发往慎刑司看管。往后敬妃的药,须得院判亲自盯着煎好,再由专人送来,不得有半分差池。”
这般轻描淡写的处置,像一根细针,狠狠扎在年世兰心上。她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就此定论——他不是查不出,是不愿查,是不想牵扯出更深的人,更不愿动摇中宫的安稳。宜修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嘴角勾起的笑意极淡,却像含了蜜的砒霜,满满都是“你奈我何”的嘲弄。
待皇帝带着众人离去,偏殿里只剩下年世兰与宜修二人。宜修缓缓站起身,凤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沉郁的龙涎香风,径直走到年世兰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三寸,呼吸几乎交缠在一处。她凤眸一敛,语气裹着寒霜:“你想让皇上怀疑本宫,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如今的分量——年羹尧倒了,年家树倒猢狲散,你以为凭你一个失了依仗的妃嫔,还能扳倒本宫?”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年世兰攥紧了拳,金护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底翻涌着不甘与愤懑,“那雷公藤粉混得如此隐蔽,剂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让人察觉异样,又不至于立刻致命,岂是一个小太监能做到的?皇后当真想把这宫里的人都当傻子糊弄?”
宜修缓缓抬手,指尖摩挲着腕间暖玉镯,玉面冰凉的触感衬得她眼底笑意更冷,语气里的轻蔑像尖针,句句扎在年世兰心口:“药渣里有雷公藤粉又如何?你以为凭这点东西,就能让皇上疑心本宫?”
她往前凑了凑,凤袍上的龙涎香裹着压迫感扑面而来:“这后宫的规矩是本宫定的,太医院的院判是本宫举荐的,连皇上看的‘证据’,都是本宫让他看的——你留的那点药渣,早被换成了寻常草木灰,就算真有雷公藤,皇上也只会信本宫一句‘宫人失手拿混药材’,你又能奈我何?”
“你好大胆子!”年世兰猛地逼近一步,鬓边红绒花晃得剧烈,金护甲在掌心掐出深深血痕,“谋害皇嗣、残害嫔妃,这般大罪,你就不怕东窗事发,万劫不复?”
“罪名?”宜修忽然笑了,笑声里缠着毒,像毒蛇吐信般阴冷,“本宫是皇后,是太后亲选、皇上亲立的中宫,有凤印在身,便是这后宫的天。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自有替罪羊顶上去——就像当年你宫里的那碗安胎药,那里面的红花,也是本宫亲自让人加的,你又能奈我何?”
这话像一把冷冰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年世兰心口。她猛地想起当年自己腹中那个未能成形的孩子,想起太医说“气血两虚,恐难再孕”时的绝望,眼底瞬间腾起血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是你!当年我失去的孩子……果然是你动的手脚!”
“是又如何?”宜修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忽然抬手,指甲几乎要划过年世兰的脸颊,却在离皮肤一寸处停下,“你有证据吗?年羹尧倒了,年家没了,你如今孑然一身,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皇上留着你,不过是念着几分旧情,可这情分,薄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你若再敢多管闲事,本宫有的是办法,让你‘病逝’在这翊坤宫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孑然一身,也敢拉你一起下地狱!”年世兰猛地攥住宜修的手腕,指骨因用力而泛青,眼底满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虽没了年家依仗,可这宫里看不惯你阴狠手段的人多的是!敬妃的事我管定了,你若再敢动她和孩子一根汗毛,我就拼着被打入冷宫、废黜封号,也要把你这些年做的龌龊事——谋害纯元皇后、毒害嫔妃、戕害皇嗣,全抖到皇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