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宜修的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可她仍强撑着稳住声调,“听闻你近来身子一直欠安,皇上也常去你宫中探望。如今已近年关,你该多上心保养才是,莫要让皇上忧心。”
这话听在年世兰耳中,无异于绵里藏针。“皇上常去探望”几个字,像是特意捻碎了抛出来,就等着勾动旁人的心思。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两侧,果见齐妃与欣常在的目光里,已添了几分探究与不虞。年世兰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再度屈膝行礼:“臣妾身子不济,倒劳烦皇上时时挂心,偶来探望,这原是臣妾的罪过,怎敢再让娘娘为臣妾费心。”
这番话既谢了恩,又暗指皇上探望是念及旧情而非偏爱,堵得宜修脸色更沉。身形也有些微晃,语气也冷了下来:“好好的行什么礼?平白让旁人瞧了,倒像是本宫苛待了你这个感恙之人。”
“皇后娘娘素来仁慈宽厚,宫里宫外谁不晓得?便是有那不长眼的想嚼舌根,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齐妃素来以宜修为马首是瞻,此刻忙出声附和,话里话外都在帮宜修立威。
“可不是么。”一道略带虚弱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曹琴默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走了进来。她面色虽苍白,眼神却清明,撑着身子对着凤座行过礼,才缓缓开口,“若真因华嫔娘娘多行了两次礼,就让人误会皇后娘娘苛待宫嫔,污了娘娘的清誉,那可真是华嫔娘娘的不是了——便是臣妾听着,也替娘娘委屈。”
年世兰偷眼望去,心中暗自赞叹。曹琴默这话说得巧妙,既顺着宜修的话头解了围,又悄悄抹去了“二人同来”的嫌疑,这般玲珑心思,即便病着也分毫未减。
宜修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得意的浅笑,方才的铁青之色如同积雪般渐渐消融,连眉眼都柔和了几分,仿佛能掐出水来。她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也轻快起来:“好了好了,大清早的,倒像是来拌嘴的。都坐下吧。”她顿了顿,目光在年世兰与曹琴默之间转了一圈,似是无意般说道,“方才听见外头唱喏,还当你们二位是结伴而来的呢。原来不过是前后脚的巧劲儿。”
“巧劲儿倒罢了,”祺贵人突然扬了扬下巴,声音里带着几分尖刻,目光直直射向年世兰,“只是华嫔娘娘既说身子不好,便该在宫里好好将养,少出来走动才是。免得将病气过给了皇后娘娘,若是娘娘凤体违和,皇上岂会高兴?”
年世兰闻言,并未动气,只是抬手拨了拨小臂上的金手钏。那手钏上的铃铛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衬得她语气愈发温和:“祺贵人?呵呵,许久不见,你倒是比从前会说话多了。只是不知,贵人这‘病气过给娘娘’的说法,是从哪本医书上学来的?还是说,贵人是觉得,本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行礼的规矩,本就是错的?”
这话一问,祺贵人顿时噎住。她猛地想起那日傍晚,宜修在景仁宫对自己说的“莫要与华嫔硬碰”的叮嘱,心下一慌,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悻悻地闭了嘴。
上首的宜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终是轻轻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这祺贵人,终究还是既愚蠢又沉不住气。
恰在此时,角落里飘来一道怯生生的话音,轻得像檐角垂落的冰棱,生怕碰碎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安陵容始终垂着头,青碧色的裙角被她攥得发皱,那双总像含着泪光的眼,此刻盛满了不安,活脱脱一只误入猎场的小鹿。她指尖蜷了蜷,才细若蚊蚋地开口:“华嫔娘娘……嫔妾斗胆问一句,莞姐姐……甄答应在疏桐苑,近来还安好么?臣妾瞧着,竟快有一个月没见着她了。”
这话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将殿内所有目光都引向了她。年世兰端着茶盏的手微顿,眼底掠过一丝冷光——比起祺贵人的张牙舞爪,这安陵容才是真正藏锋的刃,看似柔弱可怜,话里却裹着淬了毒的锦缎,专挑人最痛的地方扎。
“安妹妹与甄答应,倒真是姐妹情深。”年世兰缓缓颔首,眼尾的余光扫过众人,语气骤然转冷,“只是庶人沈氏入冷宫不过一个月,一条臂膀刚断在里头,妹妹不忧心那断了臂的,反倒对四肢健全的‘罪人’牵肠挂肚,倒让本宫瞧不明白了。”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声响。谁不清楚碎玉轩那场大火的内情?沈眉庄不过是被牵连的陪葬,甄嬛才是意图构陷华嫔的主谋!如今安陵容竟当着年世兰的面,问起她的“仇人”境况,这不是明晃晃地揭年世兰的伤疤,逼她动怒报复甄嬛么?
众人皆暗忖安陵容的胆子,却不知她要的正是这份“逼迫”。
上首的宜修心中早已掀起波澜。方才因祺贵人失言而有些发白的面颊,此刻竟因兴奋染上了一层潮红。她早想除了甄嬛,可翊坤宫的人把疏桐苑盯得紧,迟迟找不到下手的由头。若是能借年世兰的手除掉这个眼中钉,自己既能保得双手干净,日后再拿住年世兰害宫嫔的把柄,让祺贵人去养心殿一揭发,便是妥妥的一箭双雕!
可年世兰偏不遂她的意。她忽然对着安陵容展颜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贵人只管放心。甄答应虽犯了火烧宫苑的大罪,可终究还是皇上的人。说不定哪日皇上念起旧情,还想瞧她再跳支惊鸿舞解闷呢——虽说比不得先皇后当年一舞惊鸿、艳压京华,可寻常凑个趣儿,倒也够用了。”
“噗嗤”一声,齐妃没忍住,用绢帕捂着嘴笑出了声。宜修听得这话,指甲几乎要掐进凤椅的扶手里,狠狠瞪了齐妃一眼,才压下心头的火气。
安陵容脸色骤变,涨得像熟透的樱桃。她怎么也没想到,年世兰竟会扯出纯元皇后——这是宫里谁也碰不得的逆鳞,她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接话,只能喏喏地坐下,指尖死死抠着椅垫。
年世兰原以为宜修会当场发作,厉声喝她“放肆”,可宜修的手指在扶手上蜷了又蜷,终是硬生生忍了回去,脸上挤出一抹僵硬的笑,摆了摆手:“时辰不早了,你们也乏了,都回各自宫里歇着吧。”
待殿内众人走得七七八八,安陵容与祺贵人便一前一后转入内室,“扑通”一声跪在宜修脚边,头埋得极低,等着承接她的怒火。
宜修端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铁青的脸色,指腹摩挲着鬓边的点翠珠花,那珠花上的孔雀羽,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起来吧。今日之事,连本宫都没料到,何况是你们。”话虽如此,她握着珠花的手却越收越紧,消瘦的手背上青筋都隐隐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支价值连城的珠花狠狠摔在地上,碎成一地冰凉。
祺贵人刚要起身,又被宜修的目光扫得缩了缩脖子。安陵容则始终垂着头,耳尖却悄悄泛红——她知道,皇后今日虽没发作,可这份隐忍的怒火,迟早要寻个由头发泄出来。而年世兰今日敢提纯元皇后,日后怕是更难对付了。
宜修看着二人畏缩的模样,忽然冷笑一声:“年世兰倒是越发大胆了,连先皇后都敢拿来做话柄。只是她以为这样就能安稳?本宫倒要看看,等皇上知道她这般‘不敬’,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护着她。”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你今日的心思,本宫明白。只是下次再动手,得选个更利落的法子——别再像今日这样,反倒被人拿了话柄。”
年世兰踏出景仁宫的朱漆大门,便与曹琴默隔了十几步的距离,鎏金花盆底鞋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疏离。宫道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檐角风铃偶尔轻响,曹琴默这才停住脚步,回身时鬓边银簪微晃,唇边漾开一抹浅笑:“今日见你这般伶牙俐齿,倒是我头一遭。”
年世兰抬手扶了扶鬓边的赤金步摇,眸光里浸着几分慵懒的傲气:“不止你没见过,便是皇上,也鲜少见我这般模样。”
“皇上”二字入耳,曹琴默的眉峰骤然蹙起,语气里添了几分急色:“你今日贸然提纯元皇后,可真骇了我一跳。我原以为皇后会当场雷霆大怒,没成想她竟生生忍了过去!”她垂眸沉吟片刻,忽然抬眼看向年世兰,眼底满是忧色,“不好!皇后既没当场发作,必定会在事后把这话透给皇上——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对先皇后何等钟爱,说你对先皇后不敬,这罪名可不小,你该如何是好?”
年世兰不屑地晃了晃小臂上的金手钏,铃铛轻响间满是桀骜:“皇后果然不会放过这个由头,可那又如何?纯元皇后会跳惊鸿舞,甄嬛会跳,难道皇上就忘了,我年世兰也会跳?”
“你?!”曹琴默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她抬眼望了望天边渐沉的云霞,目光掠过年世兰时,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我料着,最多不过半天,皇上必会去翊坤宫寻你问话。半天功夫要练熟惊鸿舞,这简直是难如登天!”
“你若不信,尽可派人去翊坤宫外打探。”年世兰丢下这句话,再不与她多言,携着颂芝转身便走,只留曹琴默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瞠目结舌。直到那抹绿消失在宫墙拐角,曹琴默才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帕子:“我哪里是担心你……我是怕你出事,牵连了我的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