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翊坤宫时,年世兰正斜倚在软榻上翻着话本子,见她进来,头也没抬:“回来了?疏桐苑那边,没出什么岔子吧?”
韵芝忙上前,将暖手炉搁在榻边的小几上,屈膝回话:“回小主,一切安好。只是浣碧姑娘言语间有些不敬,不过奴婢没跟她一般见识,免得污了小主的耳朵。”
年世兰这才抬眼,长睫如蝶翼般轻颤,目光落在韵芝泛红的眼角与紧抿的唇上,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眸里没什么暖意,嘴角却勾出一抹极淡的笑,像冬日照在冰面上的光,冷得晃人:“哦?她倒敢在你面前放肆、给你委屈受?看来是我这些日子太容着她们,倒让这起子失势的奴才忘了规矩。”
她说着,指尖轻轻推开案上摊开的话本子,银镯擦过宣纸,留下一道如风般的细响。随后从榻下的暗格里中取出个锦盒,指尖捏着盒沿,缓缓推到韵芝面前——锦盒上刻着锦绣山水,在暖阁的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倒比殿外的暖阳更显贵重。“这里面是用鸡血藤、乳香、藏药熬的膏子,太医说专治风湿极灵,你拿去。每日睡前用热帕子敷了膝盖,再厚涂一层,就能压得住那钻骨的疼。这盒身是由缅国上贡的花梨木所制成的,你拿出去也能换不少钱补贴家用!”
韵芝双手接过锦盒,只觉那方小小的盒子沉得压手,掌心触到锦缎的温度,竟比方才颂芝给的暖手炉还要烫,烫得她指尖发麻。她喉头一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声音里裹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哽咽:“谢小主恩典!奴婢……奴婢出身微贱,从前在碎玉轩受尽冷待,是小主给了奴婢活路,还这般体恤奴婢的苦楚。这份恩,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往后定尽心伺候小主,万死不辞!”
年世兰看着她伏在地上的模样,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满意,快得像错觉。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韵芝的发顶,又轻轻收回,只做了个虚扶的姿态,声音放得柔了些,却仍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起来吧,在翊坤宫,不必行这些虚礼。你只需记着,这宫里的恩宠是浮木,姐妹情是利刃,唯有我,能护着你安稳立足。旁人的话,听不得;旁人的好,信不得。”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殿外,落在远处那片隐在薄雾里的宫墙,语气里多了几分深不见底的凉:“还有,甄氏如今的‘安静’,不过是暂时的。皇上向来念旧,说不定哪日路过倚梅园,见了那株红梅,就想起她从前引蝶入怀的模样。你往后去疏桐苑,行事得警醒些,别做得太绝。赶狗入穷巷,它尚且会回头咬人,何况是甄氏那样的人?”
韵芝重重点头,起身时,眼角的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衣襟上,转瞬便被宫服的暗纹吸得无影。可那泪里没有半分从前的委屈,只有对甄嬛的恨——恨她当年雪地里的苛待,恨她失势了仍能让小主费心提防;更有对年世兰的死心塌地,像浸了水的棉线,密密麻麻缠紧了心口,连呼吸都带着几分虔诚的依附。
她悄悄将锦盒拢在袖中,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连带着袖管里的寒气都似被攥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后不管是日日去疏桐苑盯着,还是替小主挡下那些暗处的风言风语,只要能让甄嬛不得安生,只要能报小主的恩典,就算再做多少苦差事,就算这双受了寒的膝盖往后再疼得站不起来,她也心甘情愿。
疏桐苑
“浣碧,开窗通通风,若再闷着,小主身上的气味都要浸进骨头里了!”槿汐的声音裹着殿内的寒气,发脆发僵,像块冻硬的馒头,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却惹得浣碧猛地回头。
“开窗?外头的风能刮掉层皮,小主就穿这两件打补丁的薄衣,你是想冻出人命,好拿着‘伺候过寿安太妃、纯元皇后’的旧名头,去求苏培盛给你寻个暖阁差事?”浣碧往前踏了两步,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直扎槿汐,“你当谁不知道?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巴望着攀附太监,连脸面都不要!从前在碎玉轩,你是掌事宫女,压我一头我认;如今都跌到泥里了,还端着那副‘高人一等’的架子,真当自己是伺候过主子的体面人?还是瞧着小主失势,也想学霏雨那贱婢,扑到华嫔跟前学狗摇尾巴叫上两声?”
“你、你胡说什么!”槿汐被戳中最隐秘的心思,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手指抖得像朔风里的枯叶,指着浣碧时,松弛的皮肉跟着晃,泛出老态的油光——这副模样,在浣碧眼里,比宫里最低贱的洒扫宫女还要不堪。
“我胡说?”浣碧冷笑,刚要再斥,却听“哐当”一声脆响,甄嬛竟撑着墙坐了起来,枯瘦的手扫过案头,将那只唯一没破的粗瓷碗挥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像撒了把寒星。
“小主!”浣碧惊叫,心口却先冷了半截,“这是您最后一只喝茶的碗!如今碎了,您连口冰水都喝不上了!”她看着甄嬛,眼眶泛红,可那红里没有担忧,全是委屈——明明是槿汐先逼人的,明明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姐姐却宁愿摔了碗,也要偏帮这个一心攀附的老宫女!
她攥紧了袖口,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凭什么?她和甄嬛一样,都是甄远道的女儿,不过是投错了胎,没生在嫡母云夫人肚子里,就得当牛做马,端茶倒水?从前在碎玉轩,她以为姐姐心里是有她的,直到她偷偷试戴了一次甄嬛的珠花,姐姐那句“你我身份有别,僭越不得”,像根刺,扎在她心里三年——原来从始至终,甄嬛都没把她当亲妹妹,她是个要守规矩的奴才,连多看一眼她的野心,都觉得碍眼。说不定,姐姐还恨她的生母,恨那个女人曾分走了云夫人在父亲心里的分量,连带着她这个“私生女”,也成了姐姐眼里的污点。
若不是甄嬛!若不是她非要拉着沈眉庄那个没脑子的,去跟年世兰斗,父亲怎会被贬成从六品典仪,日日看人脸过日子?她原是盘算好的,等风头过了就求姐姐允她出宫,凭着父亲从前正三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名头,嫁个御前侍卫做正妻,往后生儿育女,也是个体面人家——这一辈子的指望,全被甄嬛毁了!如今甄家败了,她也得跟着在这疏桐苑里受冻挨饿,看年世兰的脸色过活!
可年世兰呢?没了父兄,没了家世,不照样能把皇上哄得团团转,重新得宠?怎么甄嬛就这么没用,偏偏被皇上厌弃到连话都说不出的地步?
浣碧盯着甄嬛苍白的脸,心里突然冒起个念头——要想甄嬛复宠,要想她自己能再抬抬头,只能去求十七爷了!只有那位念着旧情视甄嬛为知己的王爷,才肯拉甄嬛一把,也肯拉她一把!
浣碧偷眼望向那碎成数瓣的瓷碗,日头从窗棂缝里漏进来,恰好落在一片尖细的瓷片上——竟将她的脸映得清清楚楚。眉梢带着未脱的稚气,下颌线比甄嬛更显利落,她本就比甄嬛小着一岁,这份年轻鲜活,在这满是霉味的疏桐苑里,竟成了唯一能攥在手里的体面。
从前被她刻意压在心底的邪念,像被火星点着的艾草,“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化作冷毒,顺着血脉往四肢里钻。她想藏,想瞒,可那点心思在槿汐面前是瞒不住的蠢笨,在甄嬛面前是藏不住的怨怼——偏偏,最瞒不过的,是年世兰。那个曾想利用她扳倒甄嬛的女人,早就把她眼底的野心,看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