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息躬身退至廊下,垂首的瞬间,余光仍能捕捉到太后阖目时紧蹙的眉峰。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疲惫,可眼睫微动间,那抹洞察人心的清明却未减分毫。她陡然彻悟,太后哪是糊涂,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护宜修,表面是顾念乌拉那拉氏的血脉根苗,实则是要守住乌雅氏在后宫乃至朝堂的立足根本——宜修是中宫,是乌雅氏联结皇权的纽带,这根纽带断不得。可这份刻意的偏护,早已成了一道无形的冰墙,将皇帝心底最后一点母子温情,冻得寸寸碎裂。
养心殿的夜,是泼了墨的沉,是结了冰的寒。殿门闭得严实,窗缝里钻进来的冬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沙沙”地啃噬着窗纸。那声响极轻,在这万籁俱寂的宫里,却听得格外清晰,像暗处无数双眼睛的眨动,又像谁压在喉咙里的无声叹息,搅得人心头发沉。
皇帝拢了拢肩头的貂裘,那是上等的玄狐皮,毛锋浓密柔软,本该将寒意隔得寸寸不剩,可骨髓里渗出来的凉,却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钻,连指尖都冻得发僵。御案上的奏折堆得如小山,边角被烛火熏得微微发焦,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投在金砖地面上——那影子又瘦又长,贴在冰冷的砖上,连一丝暖意都留不住,反倒衬得殿内更空旷了。
他抬手按揉眉心,指腹触到的皮肤凉得像块寒玉。目光扫过案角那盏参茶,茶盏外壁凝着的水珠早已干透,杯底的茶叶沉得死死的,连半点热气的痕迹都没了。恍惚间,孝懿仁皇后的身影竟从烛火的光晕里浮了出来:那时的长春宫,炭火烧得旺,养母总披着件月白披风,手里端着描金茶盏,脚步轻得像片云,将温热的姜枣茶递到他手里,声音软和得能化了这冬夜的寒:“皇儿,熬得久了伤神,喝口茶暖暖。” 那时的烛火是暖的,茶气是甜的,连空气里都飘着踏实的暖意。
可如今——他喉结重重滚了滚,眼底的光暗了下去,掠过一丝化不开的涩意。亲母太后心里装着十四弟的前程,装着宜修的后位,装着乌雅氏的门楣,甚至还藏着隆科多那点不能言说的旧情,唯独没有他这个皇帝的难处;中宫宜修端着端庄的架子,眼底却全是算计,连跟了多年的嬷嬷都能拿来做构陷他人的棋子,这后宫里,竟找不出半分不掺杂质的真心。殿外静得可怕,连雪粒子落在瓦上的声响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在空荡的殿里轻轻回荡,更显孤清。
“朕是帝王啊……”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呵出的白气,刚撞在空荡荡的殿壁上,就碎成了无数片,落得满地无奈。他掌着天下最沉的权柄,辖制着万方疆域,可身边最亲近的人,竟没有一个能让他全然信任;他想护江山安稳,却要在太后的“顾亲”与朝堂的“制衡”间走钢丝——太后护宜修,何尝不是为了给乌雅氏留后路,可这后路,却要他用皇权的威信去填。连对养母的这点思念,都只能藏在这深夜无人时,不敢露半分痕迹——怕被人说成“念旧忘亲”,更怕触了太后的逆鳞。这帝王的尊荣,原是座用孤独砌成的囚笼,他困在里面,连喘息都带着寒意。
起身走到窗边,指尖刚触到窗棂,一股寒气就顺着指缝钻了进来,冻得他指尖发麻。推开一条缝隙,冷风裹挟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呛得他鼻尖发酸,眼眶也跟着热了。殿外是漫天飞雪,雪花大朵大朵地落,无声无息,将宫墙、殿顶都裹成了一片白,天地间静得只剩下雪落的模样。眼底渐渐蒙了一层水汽,他望着那片白,心里翻涌着无数个“若是”:若是养母还在,定会察觉他眉宇间的郁色,轻声点拨他如何平衡朝堂与后宫的牵扯;若是养母还在,太后或许不会这般明目张胆地偏私——毕竟孝懿仁皇后出身名门,有她在,太后纵是想护短,也得顾忌三分;若是养母还在,这冰冷的宫殿里,总能有一处让他卸下帝王重担的角落,能让他痛痛快快说一句“额娘,儿累了”。
“额娘,您走得太早了……”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窗台上,“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可转瞬就凝成了冰,连点水渍都没留下。他抬手拭去泪痕,指腹残留的凉意像针,扎得心底一阵疼——当年他登基未久,还没来得及好好尽孝,养母便撒手人寰,如今连想再听一句叮嘱,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殿内的烛火又燃短了一截,烛芯积了长长的烛泪,“啪”地坠落在案上,溅开一小团油星。雪粒子依旧在啃噬窗纸,那声响断断续续,却衬得四下更静了。他独自站在窗前,身影融进无边的夜色里,像一尊被孤独包裹的雕像——连影子都透着孤冷。这天下都是他的,万里江山尽在掌中,可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份无需设防的温暖,一份不用算计的信任。可这些,竟比平定叛乱、治理河工更难。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落着,将这深宫的夜,裹得更沉,更冷了。
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龙涎香的气息漫在空气中,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手里捏着的暖玉早已被捂得温热,目光却越过殿门,落在远处的回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清脆利落,还没进门,那熟悉的、带着几分张扬的笑语就先传了进来:“皇上,臣妾炖了银耳羹,放了您爱加的冰糖,特意送来给您解乏。”
门帘被颂芝掀开,年世兰一身海棠红宫装,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依旧是往日明艳逼人的模样。她将食盒递给苏培盛,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御案上的奏折——见最上面那本是关于西北军务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换上娇憨的笑意,几步走到皇帝身边,自然地挨着他坐下,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肩颈处,力道恰好地揉按着:“皇上今日批奏折又到这么晚,肩颈定是酸了。臣妾给您揉揉,您尝尝这羹,放了些滋阴的补阳的材料,正好配着冬夜喝。” 她语气亲昵,指尖的力道却藏着分寸,既显关切,又不越矩——她知道皇帝此刻心烦,不说朝政,不提后宫,只以“羹汤”“揉肩”这些琐事近身,既讨了好,又不会触到他的逆鳞。这宫里的真心或许难得,但她年世兰的“周全”,从来都能送到皇帝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