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的身子似被寒风浸了般,几不可察地一颤,素色丝帕在掌心绞出深深的褶子,指节泛着青白。她猛地抬头,眼底积压的委屈如潮涌般翻涌,混着不甘的火星,声音带着一丝发颤的倔强,像株逆风而立的细竹:“从前我在宫中身不由己,事事仰仗娘娘;如今祺贵人家世显赫,既能为娘娘分忧,又比我温顺听话,您……为何偏要逼我做那违心之事?”
宜修闻言,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声似浸了冰的丝线,在空旷的殿内缠缠绕绕,透着说不出的疹人。她缓缓起身,裙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一步步走到安陵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轻缓如絮,却字字如刀割:“你倒会忘。当初若不是本宫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又暗中为你铺路,你那曲《采莲曲》,如何能压过莞嫔的风头,让皇上对你另眼相看?”
她顿了顿,目光骤然冷得像腊月的冰:“还有你那关在狱中的父亲,是谁动用人脉,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还让他官复原职?安陵容,本宫给你的恩,是你说断就能断的?”
安陵容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霎时褪尽血色,惨白如宣纸。那些被她刻意深埋的过往,被宜修一语戳破,像剥去了她最后一层遮羞布,让她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她肩膀绷得死紧,仿佛用了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绝不”二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宜修见她油盐不进,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得干干净净,厉声质问:“你这般犟着,难不成是想投靠年世兰,转头来对付本宫?”
安陵容猛地摇头,鬓边珠花晃得散乱,声音里带着破罐破摔的绝望,还有压抑许久的怨怼:“投靠谁也不会投靠她!只是……”她抬眼看向宜修,目光里第一次没有了畏缩,只剩下冰冷的嘲讽,像淬了毒的针,“至少跟着年世兰,我不必日日被逼着喝那些苦到心底的避子药!不必连做母亲的资格,都被您悄无声息地夺走!”
“你都知道了?”宜修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攥着佛珠的手猛地收紧,紫檀佛珠被捏得发出细微的声响,指腹深深嵌进珠纹里。
安陵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细碎的阴影,将那刻骨的恨意藏得严严实实,声音却轻得像叹息,字字却带着毒:“娘娘当臣妾是傻子么?那汤药里的川芎与红花,您虽放得隐蔽,量也不多,可臣妾日日与香料为伴,对这些东西的气息最是敏感。您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臣妾早从那苦涩的药味里,尝出了您的算计。”
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悲凉:“您既要臣妾为您卖命,做您手里的刀,又不肯让臣妾有个子嗣傍身,怕我有了依靠便不听使唤。这算盘,真是打得响遍了整个紫禁城。”
宜修被她揭破隐秘,胸口剧烈起伏着,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她死死盯着安陵容,眼神像要将这个知晓了她最大秘密的人生吞活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良久,她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浸泡着彻骨的寒意:“你既都知晓,还敢在本宫面前说这些?安陵容,你当自己有几条命?”
安陵容缓缓抬头,眼底的怯懦早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取代,像燃尽最后一点火星的灰烬:“臣妾的命本就攥在娘娘手里,从前是,现在也是。可若要臣妾像个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连做母亲的资格都被生生剥夺,那这条在后宫里苟延残喘的命,不要也罢。”
“放肆!”宜修猛地拍向桌案,茶盏应声落地,碎裂声在殿内炸开,滚烫的茶水溅在金砖上,冒着白气,像她此刻失控的怒火。她指着安陵容,声音因盛怒而发颤:“你以为凭你这点微末伎俩,能逃出本宫的手掌心?你父亲还在宫外,你的家族还想靠着你在宫中立足,这些,你都忘了?”
提到父亲,安陵容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眼底掠过一丝痛楚,像被针尖刺中,却很快被决绝覆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父亲有父亲的路,臣妾有臣妾的命。娘娘若想用家族来要挟,臣妾……认了。”她挺直脊背,虽依旧是那副纤弱模样,却生出几分宁折不弯的硬气,“左右这宫里的日子,不过是饮鸩止渴。与其被娘娘算计到油尽灯枯,不如痛痛快快做回自己。”
宜修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觉得陌生。眼前的安陵容,早已不是那个初入宫时唯唯诺诺、任她拿捏的小答应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语气反倒平静下来,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好,很好。看来这些年,是本宫把你养得太有底气了。”
她缓步走回座位,重新拾起那串佛珠,指尖慢悠悠地捻着,每一下都像捻在人心上:“你既不愿听话,那本宫也不强求。只是安陵容,你记住今日说的每一个字。这后宫之中,背叛本宫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安陵容垂着头,一声不吭,只有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泄露了她此刻的隐忍与决绝。殿内的寂静,比刚才的争吵更令人窒息,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凉意。
景仁宫的廊下寒风猎猎,卷起年世兰墨色披风的边角,如蝶翼般翻飞。她立在阶前,凤钗上的珠翠被风拂得轻颤,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双凤眼却死死盯着紧闭的殿门,目光锐利如刀,指节在腰间的暖玉玉佩上摩挲得发烫,连玉的温润都压不住她的焦躁。
曹琴默站在身侧,拢了拢衣袖,轻声劝道:“娘娘,皇后留安贵人,无非是要敲打几句,让她认清自己的位置。她们之间的纠葛盘根错节,牵扯着恩恩怨怨,哪能一时半会儿了断?您且耐着性子等,急也无用。”
年世兰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惯有的骄纵与笃定,像只洞悉一切的凤凰:“敲打?宜修那副阴鸷性子,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安陵容敢当众驳她的面子,指不定在里头受了多少磋磨,说不定连小命都要保不住了。”她抬眼望了望殿顶的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可她若真敢动杀心,那安陵容的尸身,就是砸垮她后位的石头。皇上近来本就因祺贵人的事对景仁宫多有留意,安陵容再不起眼,也是奉了旨意的贵人。真出了人命,宜修就算有太后护着,也得脱层皮。”
曹琴默听着,暗自点头。年世兰看着鲁莽,心里却亮堂得很,早已算准了皇后的顾忌与软肋。她正想说些什么,殿内忽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在这寂静的宫苑里,格外刺耳,像一道惊雷炸在耳边。
年世兰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脚下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半步,指尖攥紧了披风的系带,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宜修怒极,手边的芙蓉糕连着玉白瓷盘被狠狠掼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殿内炸开,瓷片四溅,糕点散了一地,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威严。
安陵容脸上不见半分惧色,反倒踩着一地碎瓷,一步一步走向宜修,碎瓷硌着鞋底,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宜修的心上。她盈盈拜倒,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臣妾往后只想随心度日,再不愿做那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好个胆大包天的!竟敢公然与本宫叫板,倒让本宫高看你几分!”宜修不欲多纠缠,指着她冷笑,声线如深夜鬼魅,透着彻骨的寒意,“既如此,你便去翊坤宫伺候吧!年世兰那等骄横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容不容得下你,且看你的造化!届时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容与不容,全看华妃娘娘气度。倒是娘娘技不如人、棋差一着,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安陵容丢下这句狠厉的讽刺,字字诛心,而后行礼告退,脊背挺得笔直。殿内只余宜修在紫檀宝座上气得浑身发颤,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好,好得很!一个个都要与本宫作对!齐妃有三阿哥傍身,本宫暂且动不得,可她安陵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本宫捧起来的玩意儿,也敢跟本宫叫板!”
廊下的年世兰听得真切,眉梢挑得更高,鬓边金步摇在阴影里晃出细碎流光,眼底满是看好戏的兴味。她侧头对曹琴默低语,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听听这动静,可是被拔了逆鳞了。宜修这辈子,最受不得的就是别人忤逆她。”
话音未落,月洞门内已踉跄走出一道身影。安陵容鬓边珠花歪了半朵,裙摆沾着几点碎瓷白,像雪落在墨色的宣纸上,狼狈却倔强。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株经了暴雨的野草,看着蔫软,根须却扎得死硬,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她抬眼撞见廊下的年世兰,脚步微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有警惕,有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终究垂眸屈膝,声音带着刚经历过风波的沙哑:“华妃娘娘。”
年世兰未叫她起身,只垂眸打量着她,目光像带着重量,扫过她凌乱的鬓发、沾了瓷屑的裙摆。方才景仁宫内的争执还在耳畔回响,这小主敢与宜修叫板,倒比从前那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模样顺眼多了。她指尖捻着腕间玉镯,玉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凉凉一笑:“刚从皇后宫里出来?瞧着倒不像受了磋磨,反倒像只打赢了架的野猫,浑身带着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