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王汉彰前往浪速街的那四个河南弟兄,已经先行一步回到了泰隆洋行,要不是他们之前拼死冲乱学生的队伍,拖延了最宝贵的时间,那帮被热血和愤怒冲昏头脑的年轻学生,恐怕早就成一排倒在日军枪口下的尸体了。
不过,他们几个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两个弟兄被学生们的旗杆打破了脑袋,另外那两个人,一个被打了个乌眼青,眼皮挤成一条缝,完全睁不开。另一个则被打的鼻血横流,前襟已被染透了一大片刺目的鲜红。
王汉彰逐一查看了他们的伤势,确认都只是皮肉伤之后才稍稍放了心。他拍了拍领头弟兄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哥儿几个今天辛苦了,活儿干得漂亮。一会儿就去账房,一人支一百块大洋,算是汤药费和压惊钱!”
领头的那个弟兄连忙说道:“帮办,俺们没啥大事,您给我们开薪水,还额外拿钱,这多不好意思?让别的弟兄知道了,俺们……”
王汉彰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坚决如铁的说:“卖力者得薪酬,卖命者得血酬!这是我定下来的规矩!规矩就是规矩,该拿的钱一分不能少。是我带你们出去的,就得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差点出了大岔子,这钱该拿!拿了钱,赶紧去找个西医诊所好好瞧瞧,别落下病根。好好歇两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人,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不过,这件事还没完,哥儿几个都给我把精神养足了,枪子儿今天没碰上,明天就不一定了。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帮办放心,俺们弟兄绝对不会给你掉链子!“领头的这个兄弟拱手说道。
从值班的班房出来,王汉彰脸上那一点点勉强的温和迅速褪去,重新被浓得化不开的凝重和疑虑取代。浪速街这出戏太怪了,怪到违背常理,怪到令人寝食难安。必须立刻弄清楚日本人到底唱的哪一出。
他决定不再等待,立刻去找高森,看看日租界的其他地方有没有配合这场“表演”的异动,或许零散的信息能拼凑出真相的一角。
他刚要从办公楼出去,洋行的弹簧门“叮铃”一声被猛地从外面推开,撞在后面的限位器上,发出不小的声响。王汉彰看到,竟是赵若媚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地跑了回来。
她的头发散乱,几缕粘在被汗水打湿的额角和脸颊,阴丹士林的旗袍下摆沾了不少泥点,脸上还带着剧烈奔跑后的潮红和未褪尽的惊恐,胸口剧烈起伏着。
刚才在浪速街附近那片混乱中,王汉彰确实寻找过她,但入目皆是奔逃的人潮和混乱,根本无从找起。本来王汉彰还担心她一个年轻孩子在那种环境下出了什么意外。此刻看到她虽然狼狈但总算“全须全影”地回来,先是心中一松,随即一股压不住的火气和一丝被担忧掩盖的后怕猛地窜了上来。
“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王汉彰劈头就问,语气又急又冲,像是在训斥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里外找了你半天!就算慌了神,不知道往咱们停车的地方跑?万一出点事怎么弄?!被流弹打着,或者被那些发疯的人群踩了,我怎么跟你家里面交待?!”
赵若媚被他这连珠炮似的、带着强烈关心的质问吓得猛地一哆嗦,她的眼神下意识地躲闪开来,不敢与王汉彰对视,一双纤白的手紧张地绞着已经有些皱巴巴的旗袍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我……我当时一听枪响,脑子就……就彻底懵了,一片空白,只知道跟着……跟着身边最近的人流就往外跑,吓死了,真的……没,没想那么多……忘了看方向……”
这谎撒得并不高明,甚至有些拙劣。她的慌乱、愧疚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几乎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在诉说着言不由衷。
王汉彰盯着她看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算了,人没事就好。以后记住了,再有这种情况,直接去约定好的集合点等,别再自作主张乱跑!”
赵若媚点了点头,低声说:“好,我记住了!”
王汉彰还要赶着去找高森,他本打算让赵若媚回家休息。但是,他的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一个计策。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若媚,你现在立刻回南开大学,去找范老师。”
若媚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仿佛听到了最可怕的指令。
“去问问他,今天的行动,到底有没有学生受伤,或者……被日军打死?” 王汉彰紧盯着的她的眼睛,“还有,留意他们接下来有没有其他的行动计划。一有消息,立刻回来告诉我!”
赵若媚猛然抬起了头,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王汉彰。她刚才的那番话,其实是骗了王汉彰。从浪速街撤出来之后,她其实是跟着同学回到了学校。只不过范老师发现了她,让她赶紧回到王汉彰的身边。
可现在,王汉彰居然要自己回去,帮他打探同学们的消息。自己这不成了双面间谍了吗?想到这,她摇着头说道:“你不是不让我在跟他们联系了吗?我…………”
王汉彰眉头紧锁,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我不是让你去跟他们胡闹,刚才的枪声你也听到了,那不是闹着玩的!现在最关键的是搞清楚到底有没有出人命!如果真的打死了学生,这件事的性质就全变了,明天就可能引发全市更大规模的骚乱,死更多的人!你现在回去,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避免更大的乱子!别磨蹭了,快去快回!”
他把一顶“顾全大局”的帽子压下来,彻底堵住了赵若媚的嘴。她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艰难地点了点头,转身踉跄地走向门外,叫了一辆胶皮车。
王汉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目光深沉。他知道这很残忍,但在这盘复杂的局面里,他正好借这次机会,来探探赵若媚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
然而,高森并不在,留守的弟兄告知日租界内异常平静,并无显着异动。。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调转车头,直奔詹姆士先生的寓所,希望能从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牌间谍那里得到一些指点。
王汉彰立刻开车前往高森的监视点。可是,等他来到了秘密的监视点之后,高森并不在。正在执勤的弟兄告诉王汉彰,日租界之中并没有什么显着的变化,这反常的平静反而像一块巨石,勾起了他的疑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日本人竟然没有任何的动作?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汉彰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只好又去詹姆士先生的家里,请他指点迷津。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詹姆士先生竟然也不在家。家里面的女仆告诉王汉彰,詹姆士先生去戈登堂开会了,估计今天晚上也不会回来!
从詹姆士先生公寓那扇雕花的橡木大门出来,外面已是华灯璀璨,夜天津展现出它繁华旖旎却又冷漠疏离的一面。
戈登堂的会议……王汉彰心里明白,那是租界最高决策层的闭门会议,商讨的必然是涉及列强在华利益平衡和后续应对的大战略。
这种级别的会议,根本不是他这样身份的人能够窥探甚至参与的。就算他现在立刻开车去戈登堂,也根本连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见到詹姆士先生了。
最后的指望也落空了。王汉彰开着车,在天津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车窗外的霓虹和喧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玻璃。
他的脑海里,像一架卡住的放映机,反复地、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浪速街口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最后那荒诞惊悚的一幕:混混们极具侮辱性的挑衅——日军军官极致的暴怒——军刀劈下——枪声大作——然后……一片诡异的、干干净净的“无人伤亡”。
这违背所有军事常识和逻辑的悖论,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暗的旋涡,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理智,让他感到一种认知被颠覆的眩晕。
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费这么大周章,调动军队,最后演这么一出?如果只是为了恐吓,那么见血才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历史上皆是如此。如果是为了挑衅,寻找借口,那么当场打死打伤几十个学生,岂不是更好的导火索?
难道真的一切都只是巧合?是一次士兵训练不佳、情绪失控后又侥幸到极点、子弹全部打偏的意外?不,这根本不可能!王汉彰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解释。
他越想越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高森不在,詹姆士先生被召去参加紧急会议——连租界高层都被惊动了,可见此事绝不寻常,而他却像瞎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着,等他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周遭的环境异常熟悉。减速,停稳,他抬眼望去——法租界,贝当路。路边那栋精致的小洋楼二楼窗口,正透出温暖的、鹅黄色的灯光。
是本田莉子的住处。
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把车开到了这里?是潜意识将自己带到这里?还是昨天晚上的疯狂,又勾起了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王汉彰坐在车里,点燃了一支烟,久久地凝视着那扇窗户。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晦暗不明。最终,他掐灭了烟蒂,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迈步踏上了这幢洋房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