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隆洋行地下的暗室里,王汉彰穿着一个胶皮围裙,正在冲洗照片,显影液刺鼻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只有安全灯投下一点昏红的光。
就在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和手下压着嗓子的报告撞了进来——许家爵差点叫人打死!王汉彰手一抖,差点把胶卷掉进定影液里。他猛地拉开暗室厚重的门,刺眼的光线让他眯了下眼,他扯下了身上的胶皮围裙,开口说:“备车,去医院!”
冲进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王汉彰的心猛地一沉。病床上,许家爵整个人被厚厚的绷带裹缠着,露出的脸上青紫交加,肿得几乎变了形,活脱脱一个发胀的猪头。左胳膊打着夹板吊在胸前。听大夫低声说,他的肋骨被人硬生生的踩折了四根。
听到门口的动静,许家爵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的眼睛,看到王汉彰,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只见豁口处黑洞洞的——两颗显眼的大门牙不见了踪影。王汉彰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两只拳头捏的‘咔吧咔吧’直响!
看着许家爵那副惨状,王汉彰喉咙发紧,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二子,我来了!你...你觉着怎么样?”
许家爵肿胀的脸上努力想扯出个笑模样,结果比哭还难看,他吸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彰...彰哥,还...还行,死不了...咳咳...就...就是俩门牙...让狗日的...给打飞了,说话...漏...漏风...” 他咧着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没事儿!”王汉彰赶紧接话,安抚的说:“等你能下地了,我带你去最好的德国诊所,镶一口顶好的瓷牙,保准比原来的还齐整!”
许家爵却艰难地晃了晃他那缠着纱布的脑袋,眼神里居然透出点执拗的光:“彰哥...我...我想要镶...两颗大金牙!”
他喘了口气,努力把话说清楚点,“就...就要那种...一张嘴...金晃晃...闪瞎人眼的...大金牙!看着...就有钱!有派!”
王汉彰听得是哭笑不得,笑骂道:这都嘛时候了,还惦记着显摆!你小子真是掉钱眼儿里,挨顿揍都想着镶金牙充门面!”
看着许家爵那副惨样还惦记着金牙的劲儿,王汉彰真是又好气又心疼。他苦笑着摇摇头,顺着他的话茬说:“行!镶!咱就镶最好的!回头给你弄二两金子,让大夫给你打俩大金板牙!以后出去办事,再碰上不开眼的跟你动手,你要觉着打不过,就呲出你这俩大金牙,照死里咬他!”
这话一出,病房里原本压抑的气氛顿时被冲散了,跟着来的几个伙计都忍不住哄笑起来。许家爵也咧着漏风的嘴直抽气。
笑声渐歇,王汉彰脸上的那点笑意也像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俯下身,声音沉了下去:“二子,说正经的。打你那几个日本子,长嘛样,还记得清吗?””
许家爵那肿胀的脸皱成了一团,开口说:“日本子长得都一个揍性,个头不高,小眼睛吧擦,嘴唇上留着一撮卫生胡!哦,对了,我记得他们说,他们是什么池田组的人!”
“池田组?”病房里的几个伙计互相交换着眼神,都是一脸茫然,显然没听说过这名号。
王汉彰的目光从一张张困惑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回许家爵那裹满纱布、动弹不得的身体上。心猛地一沉:二子伤成这样,十天半月下不了床,想带他去日租界指认仇家是没戏了。
许家爵是为他王汉彰办事挨的打,打得这么惨!这仇不报,这让自己以后在天津卫还怎么混?底下兄弟的心,可就真寒透了!没有人给你卖命,自己在英租界寸步难行啊!
但是,日租界内的日本人有8000人左右,再加上散居在其他租借地内的日本人,整个天津市的范围内,日本人的数量在人左右。
而且,这还不算上天津驻屯军的2000名士兵。要知道天津驻屯军的士兵,有时也会换上便装,到天津城内游玩。这些士日本兵仅在去年一年,就在天津城内犯下了强奸、抢劫案数十起。但因为日租界的庇护,天津的警察不能进入租界执法,谁也拿他们没辙!
想要从如此众多的日本人之中,找到殴打许家爵的凶手,无疑是大海捞针!眼下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听都没听过的“池田组”上。王汉彰眉头拧成了疙瘩,正觉着无处下手,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高森的身影闪了进来。
高森是王汉彰爸爸的徒弟,在日本三菱的天津支社干了将近十年的小工,一口日语溜得很,连日本人那套弯弯绕的肠子都摸得门儿清。泰隆洋行里但凡沾点日本边儿的情报活儿,王汉彰都放心交给他。只见高森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惯常的阴冷,一进门就感受到病房里凝重的气氛。
王汉彰像抓住救命稻草,立刻迎上去一步:“高森!来得正好!你听说过‘池田组’吗?”
“池田组?”高森一愣,随即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了然和轻蔑,“知道!太知道了!日租界里挂着‘黑龙会’招牌的那帮家伙,就是他们!黑龙会,听着唬人,日本头号大帮派,他们跟日本陆军部合作,在中国扩张势力,同时提日本军队刺探情报。”
他顿了顿,看着王汉彰变得锐利的眼神,声音压低了些,“不过,咱天津日租界里这帮‘黑龙会’,嘿,纯属扯虎皮做大旗!就是一帮从日本池田那穷地方跑过来的地痞流氓、下三滥!他们‘假借’着黑龙会的名头,在日租界里横行霸道,挨家挨户收‘保护费’。还有,他们跟日租界警察署的一个分局长勾着,专门通过桔街那边的码头,往日本租界里的各大烟馆偷运‘白面儿’(海洛因)!说白了,就是一帮顶着黑龙会名头的日本混混!”
“哦?一帮‘空子’?”王汉彰眼中寒光一闪。这词儿在江湖上分量可不轻。所谓“空子”,专指那些冒名顶替、狐假虎威的货色。
青洪帮各有规矩,洪门讲究“许赖不许充”——被官府抓住,你可以说自己不是洪门中人,躲避官府的追杀。但你敢冒充,被揭穿之后,轻则挨打,重则送命!
而青帮则讲究“许充不许赖”——你自称青帮,行,可哪天帮里真有事儿找上你,绑票也好,杀人也罢,你必须跟着一块去!到那个时候,你再说自己是说着玩的?门儿都没有!
高森说这个池田组是假借黑龙会的名头,那不就是一帮典型的“空子”吗?专干些下三滥勾当,还扯着张唬人的皮!
高森用力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一帮上不了台面的空子!仗着背后有个日租界警察署的分局长撑腰,在日租界里横着走,离了那块地界和那身皮,屁也不是!没嘛太深的根脚!”
王汉彰脸上那丝冰冷的笑意更深了,像是终于嗅到猎物弱点的狼。只见他边笑边说道:“好!好得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渗人的寒意,“既然是帮没根没底的‘空子’... 传话下去!让手底下的兄弟,都换上不常穿的衣裳,家伙事儿备齐了!咱们这就去日租界,会会这帮日本空子!”
王汉彰话音未落,角落里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点沙哑和沉稳:“小师弟,慢着!”
说话的是安连奎。这位师兄打从黑风镇跟着王汉彰回到天津,一直像个影子似的,不大吭声,王汉彰正琢磨着给他安排点什么事儿干呢。
此刻他却站了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透着精光。开口说:“带着大队人马,明火执仗地冲进日租界砸场子?动静太大了!万一失手,让日本警察逮住把柄,捅到他们领事馆甚至驻屯军那儿,这事儿可就收不了场了!到时候,怕是连上面都得跟着吃挂落儿!”
王汉彰目光转向安连奎,看着他难得主动开口,而且是深思熟虑的模样,心中一动。这位安师兄,怕不是闲得太久,想露一手了?他按下刚才的冲动,沉声问道:“安师兄,那依你看,该当如何?”
安连奎咧了咧嘴,那笑容里透着一股子久违的、属于刀头舔血生涯的悍气:“不瞒小师弟,我年轻那会儿,在关外绺子里也蹚过几年浑水。绑红票、砸响窑这种硬活儿,手上也过过几遭!”
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开口说:“给我挑十个手脚利索、的兄弟!五天,不,三天之内,我保准把打伤小许的那几个日本崽子,囫囵个儿地给你‘绑’回来!你看咋样?”
王汉彰盯着安连奎那双不再浑浊、反而精光四射的眼睛,还有那三根小棒槌似的的手指头。那是一种经历过生死、对自身手段极度自信的老辣。病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王汉彰。他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好!安师兄,人你挑,家伙随你用!咱们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