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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海市城郊的“鲜于牧场”浸在傍晚的霞光里,天被染成透亮的橘红,像孩童打翻了案上的胭脂盒,连空气都漫着点甜腻的暖。牧场老槐树的叶子被风拂得沙沙响,叶缝漏下的光落在地上,晃得像流动的碎金。风裹着青草和羊奶的香飘过来,混着老槐树的树皮味,是鲜于黻闻了快二十年的味道——当年他从父亲手里接下牧场时,这树就这么粗,如今树干上还留着他年轻时拴牛绳磨出的浅痕。

栅栏边的铜铃铛挂在母羊“雪团”的脖子上,它刚啃完半丛苜蓿,甩着尾巴蹭栅栏,铃铛便叮铃叮铃地晃,声音脆得像往瓷盘里撒了把碎银。鲜于黻蹲在羊圈旁给母羊添草料,粗布围裙上沾着草屑和奶渍——早上挤奶时雪团甩了他一身奶,这会儿还留着片淡白的印。他手指关节粗大,指节上堆着层厚茧,是常年握草叉、揉草料磨出来的,指甲缝里嵌着深褐的泥土,却把铡碎的苜蓿和豆饼铺得匀匀的,生怕哪只羊抢不到。

“慢点吃。”他对着最肥的雪团笑,指尖蹭了蹭它软乎乎的耳朵,“小石头小时候也这么能吃,顿顿要啃俩羊奶馒头,还得往馒头上抹蜂蜜。”

雪团“咩”地叫了声,尾巴甩得更欢,铃铛又响了。鲜于黻的笑僵在脸上,手慢慢收回来,摸了摸围裙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纸角被他攥得发毛,“鲜于阳,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隔着手绢都刺得他眼睛疼。早上前妻卷发刘来送这张纸时,站在老槐树下没敢靠近,眼圈红得像牧场边熟过了头的野山楂,声音发颤:“阳阳总问你啥时候回去,他说……说想跟你学挤羊奶,还说你去年答应过,要教他给小羊编草绳。”

他喉结滚了滚,没接话。那天风大,卷着槐树叶落在卷发刘的电动车筐里,他看见筐里放着个奥特曼书包,是阳阳去年生日时他买的,当时阳阳抱着书包在牧场跑,喊着“爸爸你看,迪迦能保护小羊”。牧场的老狗“毛豆”蹭过来,用脑袋顶他的手背,毛乎乎的耳朵扫过他的手腕,带着点热乎气——毛豆是阳阳五岁时抱来的小狗崽,如今老得走不动远路,就守着羊圈转。

“鲜于叔!”栅栏外传来喊声,是邻村的快递张,骑着辆掉漆的红色摩托车,车筐里晃着个牛皮纸包裹,车座上还绑着半袋刚收的花生。“有你的快递,从市里来的!我猜又是阳阳给你寄的画?”

鲜于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末,草屑落在脚边,被毛豆叼着玩。快递张把包裹递过来,封皮上写着“鲜于黻亲启”,字迹娟秀,笔锋带点软,不像卷发刘那笔硬邦邦的字。他捏了捏,硬邦邦的,边角方方正正,倒像装着本书。

“谢了。”他转身往屋里走,从灶台上拎起个竹篮,塞给快递张两个刚蒸好的羊奶馒头,热乎得冒白气,还带着点奶香味,“刚出锅的,拿回去给娃吃。”

快递张咬了口,烫得直哈气,含糊着说:“阳阳咋样了?前几天我家娃还说在学校看见他了,说阳阳蹲在花坛边看蚂蚁,没去上体育课。”

鲜于黻的心沉了沉,像被人往心口压了块湿草,“还行,在医院住着,医生说……说养养就好了。”他没敢看快递张的眼睛,低头摸了摸毛豆的头,毛豆乖顺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快递张没再问,大概是看出他不想多说,跨上摩托车突突地走了,尾气混着路边的尘土飘过来,呛得他咳了两声。毛豆叼着他的裤脚往屋里拽,尾巴摇得欢——它知道,鲜于黻每次揣着心事,就会坐在屋门槛上摸它的背。

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掉漆的木桌,两把椅子,椅背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墙角堆着刚收的草料,用麻袋裹着,还带着露水的潮气。鲜于黻把包裹放在桌上,指尖在“鲜于黻亲启”上停了停,才撕开封皮——是本泛黄的旧书,《牧场兽医手册》,封皮边角都磨圆了,书脊用蓝布重新粘过,看得出来被人仔细收着。扉页上有行小字:“赠鲜于哥,盼君安康。”

字迹他认得,是林晚照的。

二十年前,林晚照还是牧场小学的老师,扎着两条粗麻花辫,辫梢系着红布条,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那时候他刚接手牧场,毛头小子一个,父亲走得急,好多事没来得及教,羊病了就往学校跑——学校离牧场最近,林晚照总在办公室等他,见他慌慌张张冲进屋,就从抽屉里翻出这本手册,用红笔圈药方,笔尖点着纸页说:“鲜于哥,这个试试,我爸以前给牛用过得行,量减半就行。”有次雪团生崽难产,是她骑着自行车去镇上兽医站借的催产针,回来时裤脚全湿了,冻得直抖,还笑着说“幸好赶上了”。

后来她嫁去了市里,听说丈夫是个医生,在大医院当主任,日子过得挺好。鲜于黻只在三年前镇上的集会上见过她一次,她穿着呢子大衣,头发剪短了,站在水果摊前挑苹果,他没敢上前,躲在电线杆后看她走了远,才发现手里攥着的羊奶馒头都凉透了。

鲜于黻摩挲着扉页,指腹蹭过“鲜于哥”三个字,纸页薄得发脆,像怕碰碎似的。心里像被牧场边的狗尾巴草扎了下,有点痒,又有点疼。他翻了两页,书里夹着张照片,是他和林晚照在老槐树下的合影——那年他刚过二十,穿着蓝布褂子,手里拎着桶羊奶,她站在旁边,手里拿着这本兽医书,辫子搭在肩上,笑得一脸灿烂,阳光落在她发梢的红布条上,亮得晃眼。照片背面写着“87年夏”,是林晚照的字。

“咩——咩——”

羊圈里突然传来雪团的急叫,声音尖得刺耳,不像平时温温顺顺的哼唧。鲜于黻猛地站起来,往羊圈跑——雪团倒在地上,肚子鼓鼓的,四肢抽搐着,身下的草垫已经湿了一片,羊水破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这只母羊怀了双胞胎,前几天兽医来查还说稳当,咋突然就难产了?

他赶紧回屋拿消毒水和毛巾,毛豆跟在后面汪汪叫,爪子扒着他的裤腿,像是也知道出事了。刚蹲下身准备帮忙接生,栅栏门又“哐当”响了,卷发刘的声音撞过来:“鲜于黻!”

是卷发刘,骑着辆旧电动车,车后座坐着个小男孩,穿件洗得发白的病号服,脸白得像刚碾的面粉,是阳阳。阳阳缩着脖子,头靠在卷发刘的后背上,像是没力气抬。

“你咋把他带来了?”鲜于黻皱眉,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医生不是让他在医院躺着?”

“医院让转院。”卷发刘眼睛红着,把阳阳从车上抱下来,阳阳轻得像团棉花,她抱得却很费劲,“说市里医院才有靶向药,可我去问了,押金要五万……我没地儿去,阳阳说想看看你这儿的羊,说想雪团了。”

阳阳怯生生地拽着妈妈的衣角,小手指抠着衣角的破洞,看了眼羊圈里的雪团,小声说:“爸爸,羊是不是生病了?它叫得好疼。”

鲜于黻的心软了软,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他走过去想摸阳阳的头,手抬到一半又停住——手上刚沾了消毒水,怕刺着孩子。“没事,羊妈妈要生宝宝了,生宝宝就疼。”他声音放得很轻,像哄小时候的阳阳睡觉。

“我能看看吗?”阳阳仰着小脸,眼睛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星星,“老师说宝宝出生的时候,要给妈妈加油。”

“别添乱!”卷发刘拉了他一把,手却没用力,阳阳没动,她也就松了手——她知道,阳阳从小就黏鲜于黻,鲜于黻在牧场住的这几年,阳阳总吵着要来,说爸爸的牧场有会摇铃铛的羊。

鲜于黻蹲回雪团旁,手轻轻放在它肚子上,能摸到小羊在动,却卡在了产道里,一动就引得雪团又一阵抽搐。“得推一把。”他对卷发刘说,“你帮我按住羊头,别让它乱动。”

卷发刘犹豫了下——她这辈子没碰过羊,总觉得羊身上有股腥气——但还是走过来,蹲下身按住雪团的脖子。雪团疼得直蹬腿,蹄子差点踹到她脸上,她吓得往后缩了缩,又咬着牙按住了:“你快点。”

“阳阳,你去屋里拿块干净布。”鲜于黻说,“拿桌子上那块蓝格子的,软和。”

阳阳点点头,小跑进了屋。毛豆跟着他,尾巴扫过门槛上的旧报纸,报纸上是前几天的招聘广告,鲜于黻本来想等雪团生了崽,就去市里工地上打零工,凑阳阳的医药费。

鲜于黻深吸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管润滑剂——是前几天特意买的,就怕雪团难产——挤在手上搓匀,小心翼翼地伸进产道,摸到小羊的腿。小羊还在蹬,力气却不大,卡在里面转不了身。“别怕,一下就好。”他对雪团说,也像对自己说。当年阳阳出生时难产,他在产房外等了三个小时,心也是这么悬着的。

突然,阳阳在屋里喊:“爸爸!书里有东西!”

鲜于黻手一顿,雪团趁机挣了下,粗糙的羊毛擦过他的手背,划了道口子,血珠“啪嗒”掉在草垫上。“咋了?”他咬着牙问,手指没停,继续轻轻推小羊的腿。

“有张卡片!粉粉的!”阳阳举着张粉色的卡片跑出来,卡片上画着朵小雏菊,花瓣上还沾着点干了的花瓣,像是从书里掉出来时带的,“上面写着字!妈妈你看!”

卷发刘瞥了眼卡片上的字,脸色“唰”地变了,刚才还带着点慌张的脸,瞬间凝了层冰。

鲜于黻没顾上看,他感觉到小羊动了下,前腿往前伸了伸——是要出来了!他赶紧顺着劲儿一推——“噗”的一声,小羊掉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细弱的腿蹬了蹬,发出微弱的“咩”声。

“生了!”阳阳拍手笑,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刚才的蔫蔫劲儿一扫而空。

雪团喘着气,肚子却还在动——还有一只。鲜于黻松了口气,刚想擦把汗,就听见卷发刘冷笑:“林晚照?她还没忘了你啊。”

他这才看向阳阳手里的卡片,背面写着:“鲜于哥,阳阳的病我听说了,我丈夫医院有床位,靶向药也能协调,随时联系我。晚照。”下面还留着个手机号。

血一下子涌上头顶,他猛地站起来,盯着卷发刘:“你咋知道她名字?你去找她了?”

“我咋不知道?”卷发刘把卡片抢过来,撕得粉碎,纸片飘落在雪团旁边,雪团虚弱地瞥了眼,没力气动,“当年要不是她,你能跟我闹离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往学校跑,不是问羊病,是看她!现在她倒好,装什么好心人,是来看我笑话的?”

“你胡说啥!”鲜于黻吼道,声音震得槐树叶都落了两片,“当年离婚是因为你说你受不了牧场的日子,跟她没关系!”

“没关系?”卷发刘红了眼,眼泪掉了下来,“那她凭啥现在来管我们的事?她就是看我们过得难,来显摆她嫁得好!”

两人正吵着,雪团突然又开始抽搐,肚子里的第二只小羊卡在里面,刚才还在动的肚子,这会儿没了动静。鲜于黻心里一沉——怕是小羊憋坏了。

“羊!羊不动了!”阳阳指着雪团,声音带着哭腔,快哭了。

鲜于黻赶紧蹲下去,手再伸进去时,却摸不到小羊的动静了,只有雪团的肚子在微弱地起伏。他心里发慌,更用力地推,雪团却越来越没力气,眼睛慢慢闭上了,连叫都叫不出来。

“不行了……”他喃喃道,手停在半空,心里堵得慌——雪团是他从羊羔养到大的,陪了他八年,阳阳小时候总骑在它背上玩。

“爸!你救救它!”阳阳拉着他的胳膊晃,小脸上挂着泪,“你跟它说加油,就像刚才说的那样!”

鲜于黻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推,指缝里的血滴下来,落在雪团的白毛上,红得刺眼。

突然,栅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桶上印着“市第一医院”的字。夕阳照在她身上,头发泛着浅黄的光——是林晚照。她比三年前见时添了点细纹,却还是白,白裙子被风拂着,像朵飘在门口的云。

她看着眼前的乱摊子——地上的碎纸片,哭着的阳阳,还有奄奄一息的雪团——愣了下,随即快步走过来,“我来帮你。”

“不用你假好心!”卷发刘猛地站起来,挡在她面前,像只护崽的母狼,“这里不欢迎你!你走!”

林晚照没理她,蹲到鲜于黻身边,从保温桶里拿出个小瓶子——是碘伏——倒出点液体抹在手上,“我学过助产,以前在乡下插队时,帮老乡家的牛接过生。”她的声音很稳,不像卷发刘那么急,也不像鲜于黻那么慌。

鲜于黻看着她,二十年前的样子突然和现在重叠了——那天雪团第一次生崽,也是这么难,她也是蹲在这儿,手里拿着这本兽医书,说“鲜于哥,我帮你”,只是那时她扎着麻花辫,现在头发短了,贴在耳边。

“你给我滚!”卷发刘去拽林晚照的胳膊,指甲差点划到她的脸。

“妈!别闹!”阳阳抱住卷发刘的腿,仰着头喊,“羊妈妈快死了!”

就在这时,林晚照手指轻轻一托,手腕转了个巧劲——她摸准了小羊的胎位,顺着雪团呼吸的间隙往上送。只听雪团“咩”地叫了声,第二只小羊也生了出来,虽然比第一只弱,腿却还在蹬,发出“嘤嘤”的叫声,像只小老鼠。

雪团喘了口气,用舌头舔着两只小羊,眼睛慢慢睁开了点。

林晚照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对鲜于黻说:“阳阳的事,我是真心想帮忙。我丈夫是血液科的主任,他说阳阳这情况不算最糟,有靶向药能控制。”

鲜于黻看着她,又看了眼蹲在地上抹眼泪的卷发刘,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他想问她咋知道阳阳生病的,又想问她是不是真的能帮忙,话到嘴边却堵着。

阳阳走到小羊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羊湿乎乎的毛,抬头对林晚照笑:“阿姨,谢谢你。小羊像迪迦,刚才它肯定在跟病魔战斗。”

林晚照也笑了,眼睛还是弯得像月牙,蹲下来摸了摸阳阳的头:“阳阳真勇敢。你要不要跟阿姨去市里?阿姨让爸爸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等你好了,阿姨带你来给小羊喂奶。”

阳阳刚要点头,身子突然一歪,倒在了地上。

“阳阳!”卷发刘尖叫着扑过去,把阳阳抱在怀里,手抖得厉害,“阳阳!你醒醒!别吓妈妈!”

鲜于黻脑子“嗡”的一声,赶紧凑过去——阳阳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发乌,呼吸微弱得几乎摸不到。他心揪成一团,抱起阳阳就往门口跑:“去医院!快!”卷发刘跟在后面哭,眼泪糊了满脸。

林晚照也急了,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老周!快!准备抢救!我现在带阳阳过来!对!就在城郊牧场!”挂了电话她骑上自己的电动车,“跟我走!抄近路!比导航快十分钟!”

鲜于黻抱着阳阳坐上卷发刘的电动车,卷发刘手抖得拧不开电门,鲜于黻按住她的手:“我来骑。”摩托车突突地响,晚霞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掠过路边的野山楂丛,山楂果红得像血。鲜于黻低头看着阳阳苍白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早上卷发刘送诊断书时,他还嘴硬说“会有办法的”,现在看着阳阳软乎乎的样子,他才慌了:要是阳阳没了,他活着还有啥意思?

林晚照的车在前面引路,白裙子在风里飘。骑了大概五分钟,她的车突然停了下来。

前面的路被挖断了,堆着高高的土坡,土还是新的,上面插着块“施工绕行”的牌子,像是刚施工完还没来得及撤。土坡足有半人高,坡陡得很,电动车根本骑不上去。

“咋回事?”鲜于黻急得大喊,车刹得太猛,差点把阳阳颠下来。

林晚照下车看了看,土坡上还有挖掘机的印,旁边堆着些碎石子。“我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她往旁边的田埂跑,白裙子沾了泥也顾不上。

鲜于黻抱着阳阳,站在土坡前,看着远处的晚霞一点点暗下去,橘红变成了灰粉,心里也跟着一点点沉。毛豆蹲在他脚边,用头蹭阳阳的脚,呜呜地叫,像是在哭。

卷发刘瘫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怪我……都怪我没本事凑钱……要是早点转院就好了……”

突然,阳阳动了动,睫毛颤了颤,睁开眼,小声说:“爸爸……羊宝宝……铃铛……”

鲜于黻赶紧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羊宝宝没事,雪团在给它们舔毛呢。等你好了,爸爸教你挤羊奶,还给你做羊奶馒头,放你爱吃的蜂蜜。”

阳阳笑了笑,嘴角弯了个浅弧,又闭上了眼睛,头往鲜于黻怀里歪了歪。

林晚照跑回来,喘着气说:“没路了!旁边的田埂被挖断了,得绕远路,最少要半小时!”

半小时?鲜于黻看着阳阳越来越白的脸,心沉到了底——阳阳刚才那下,怕是撑不了半小时。他抱着阳阳往前走了两步,脚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雪团脖子上掉下来的铜铃铛——刚才雪团跟过来时,铃铛绳磨断了,掉在这儿。

他突然想起什么,把阳阳递给卷发刘:“你抱着他!抓紧了!”

他转身往回跑,跑到雪团旁边——雪团竟然跟了过来,站在土坡下,低着头用鼻子蹭两只小羊,像是在哄它们。鲜于黻解开它脖子上剩下的半截绳,又把自己的粗布围裙撕成条,牢牢绑在雪团背上——围裙结实,能兜住人。“能行!”他对自己说,也对雪团说,“雪团,帮我个忙,带阳阳过去。”

雪团像是听懂了,“咩”地叫了声,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

“你要干啥?”卷发刘不解地问,抱着阳阳的手更紧了。

“土坡陡,电动车上不去,用雪团驮!”鲜于黻把阳阳小心地放在雪团背上,用布条绑好,阳阳的小脑袋靠在雪团的脖子上,正好能听见铃铛响。“晚照,你在前面引路!你熟!”

林晚照点点头,手脚并用地爬上土坡,在上面喊:“鲜于哥,慢点!我看着呢!”

鲜于黻牵着雪团的绳,慢慢往土坡上走。雪团刚生完宝宝,腿还在抖,每走一步都晃一下,蹄子踩在松土上,陷下去个小坑。但它没停,一步一步地往上挪,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也像是在哄背上的阳阳。

阳阳趴在雪团背上,突然小声哼起歌来——是鲜于黻教他的牧场小调,“羊儿跑,铃铛摇,晚霞落山腰……”声音轻得像羽毛。

快到坡顶时,雪团脚下一滑,前腿跪在了地上,差点摔下去。鲜于黻赶紧拉住绳,手心被绳子勒出了血,渗到粗布绳上,红了一片。“雪团!挺住!”他咬着牙拽,雪团“咩”地叫了声,用后腿撑着地面,一点点往上挪。

“加油!”林晚照在上面喊,伸手想去拉雪团的头。

雪团猛地用力一蹬,终于爬上了坡顶。鲜于黻松了口气,刚想把阳阳抱下来,突然看见远处开来辆救护车,红蓝的灯在灰粉的晚霞里闪着,越来越近——是林晚照的丈夫周医生派来的!

他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雪团的白毛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雪团低下头,用舌头轻轻舔了舔阳阳的手,阳阳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在回应它。

铃铛还在响,在晚风中飘得很远,脆得像落在心头的希望。两只刚生下来的小羊在坡下“咩咩”叫,毛豆叼着片槐树叶,放在小羊旁边,像是在给它们盖被子。卷发刘蹲在地上,看着救护车停在面前,突然捂着脸哭了,这次的哭声里,少了点怨,多了点松快。

林晚照扶着鲜于黻站起来,递给他张纸巾:“别担心,老周在医院等着呢,阳阳会没事的。”

鲜于黻点点头,看着医护人员把阳阳抱上救护车,雪团跟在后面走了两步,直到车门关上,才站在原地,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像是在说“一路平安”。

晚霞彻底暗下去了,天上亮起颗星星,正好落在牧场的方向。鲜于黻牵着雪团往回走,要去把坡下的小羊抱上来——以后,他要带着阳阳,还有雪团和小羊,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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