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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涛山的午后,总带着种被时光浸软的慵懒。阳光穿过千层叠叠的松针,碎成万千金箔,在厚厚的松针地毯上晃出流动的光斑,像谁把一捧碎钻撒在了地上。空气里浮动着松脂的清香,黏稠得能粘住衣角,混着泥土被晒透的腥气,还有远处山涧蒸发的水汽,酿成一壶独属于深山的酒,吸一口就让人醉在这寂静里。山雀的啾鸣从不知哪个枝头钻出来,忽高忽低,时而清脆如银铃,时而低哑似私语,倒像是在跟风里松涛的“呜呜”声唱和,谱成支不成调的山歌。

司寇?踩着松针往前走,军绿色的巡山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小臂,带来点微痒的触感。腰间的柴刀鞘挂着铁皮水壶,走一步就“哐当”撞一下皮带扣,在这静得能听见松针落地的山里,倒成了唯一的节拍。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却还是免不了踩碎干枯的松针,那“沙沙”声裹着潮湿的绿意,从脚下漫上来,漫过脚踝,漫过膝盖,像是要把人也融进这片松涛里。

臂弯里的巡山日志摊开着,磨旧的牛皮封面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上面用炭笔勾着每棵松树的模样,老的、小的、歪脖子的,都像老朋友似的在纸上站着。最老的那棵在半山腰,树干要两个成年人伸开胳膊才能合抱,树皮皲裂得像老龙的鳞片,沟壑里积着经年的尘土和雨水。那是他父亲亲手栽的,那年他刚满月,父亲抱着裹在襁褓里的他,在树苗前拍了张照。照片现在还压在他家炕头的木箱底,边角都卷了毛,父亲年轻的脸上带着笑,军装的扣子亮得晃眼。

“老伙计,今儿个也精神着呐。”司寇?走到老松树下,伸出手拍了拍树干。掌心触到粗糙的树皮,带着点雨后的凉丝丝的潮气,像是能摸到树的心跳。树洞里积着些雨水,水面平得像面镜子,倒映着天上碎云的影子,随着风轻轻晃。他掏出巡山日志,翻开新的一页,炭笔在指间转了半圈,开始勾勒树的轮廓。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头顶松针偶尔飘落的“窸窣”声搅在一起,倒像是树在跟他说悄悄话。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树后传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慌张。司寇?的手猛地一顿,炭笔在纸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弧线,像条受惊的小蛇。他慢慢转过身,柴刀已经从鞘里滑出半寸,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爬上来,让他瞬间清醒。刀身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映出他紧绷的脸。

树后钻出个男人,穿着件黑色夹克,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道狰狞的刀疤。那疤从手腕一直爬到肘部,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像条冻僵的蛇。男人手里拎着个麻袋,沉甸甸的,袋口没扎紧,露出几根灰扑扑的羽毛,被风一吹轻轻晃。

“你是啥人?在这儿干啥?”司寇?的声音沉下来,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柴刀微微抬起,刀尖稳稳地对着男人的胸口。他看那麻袋就知道,这是偷猎的。松涛山是禁猎区,他巡山这二十年,见多了这些揣着侥幸的人,有的是为了钱,有的是为了嘴馋,可到头来,大多没好下场。

男人咧嘴笑了笑,露出颗黄黑的牙,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看着倒像是老实人。“老哥,误会,我就是来采点蘑菇。”他说着,把麻袋往身后藏了藏,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小臂,“叮当作响”地撞着骨头,在这山里显得格外刺耳。

司寇?眯起眼,目光像鹰似的落在男人脸上。颧骨很高,眼下有片青黑,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连带着嘴唇都泛着青紫色。“采蘑菇用得着带这玩意儿?”他朝麻袋抬了抬下巴,声音里添了点冷硬,“打开看看。”

男人的脸僵了一下,像被冻住似的。突然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哀求:“老哥,通融一下。我儿子重病,等着钱救命呢。就这几只野兔子,换点药钱。”他说着,眼圈“唰”地红了,手忙不迭地往兜里掏,摸出个皱巴巴的药盒。上面印着“抗癌口服液”几个字,字迹都磨模糊了,生产日期早就过了,保质期也快到了头。

司寇?的手松了松,柴刀“当啷”一声垂下来,刀尖点在松针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为了钱把规矩抛到脑后。他父亲当年就是因为给山里的猎户说情,被处分降了职,一辈子都没能再往上挪一步。可每次说起这事,父亲总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咬了咬牙,刚要说话,男人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厚厚的松针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震得地上的光斑都晃了晃。

“老哥,求你了!我儿子才八岁,再凑不够钱,医院就要停药了!”男人抱着他的腿,肩膀一抽一抽的,像风中的树叶。夹克后背沾着块泥渍,不规则的形状,像是在地上滚过。“我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你要是把我交上去,我儿子就真没救了!”

司寇?的心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撞着胸口。柴刀在手里晃了晃,冰凉的触感也压不住心里的翻腾。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去年刚上大学,每次打电话都嚷嚷着要最新款的游戏机,声音里满是少年人的鲜活。他叹了口气,抬脚踢开男人的手:“起来。”

男人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赶紧爬起来,手还在抖,银镯子“叮叮当”响得更欢了。

“东西留下,人赶紧走。”司寇?转过身,盯着老松树的树洞,不敢再看男人的眼睛。树洞里的水面晃啊晃,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影子,“下次再让我撞见,别怪我不客气。”

男人愣了半天,突然“咚咚”磕了两个头,额头撞在松针上,发出轻响。他拎着麻袋往山下跑,夹克的下摆扫过灌木丛,带起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像条受惊的野兽,很快就没了踪影。司寇?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从兜里掏出烟盒,摸出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烟卷在唇间转了转,带着点烟草的涩味。他低头看了看巡山日志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弧线,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喘不过气。

傍晚的时候,天阴了下来。乌云像浸了墨的棉花,一团团往山顶涌,把刚才还亮堂堂的天遮得严严实实。风也变了味,带着股湿冷的潮气,刮在脸上有点疼,像是要下雨的前兆。司寇?加快了脚步,他得在下雨前下山。山路渐渐暗了下来,松针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张网铺在地上。

路过老松树时,他又停了下来。树洞里的雨水晃得更厉害了,水面上的碎云影子早就没了,只剩下墨黑的一片,像是要溢出来。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进去摸了摸,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冰凉的,带着点金属的质感。

他把那东西掏出来,是个黄铜怀表。表壳上刻着缠枝莲纹,线条被磨得发亮,边角圆润,一看就用了很多年。表盖是打开的,里面嵌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抱着个婴儿,背景就是这棵老松树——年轻的父亲笑得一脸温柔,婴儿被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个小小的脑袋。司寇?的手突然抖了起来,这是他父亲的怀表!他小时候见过好几次,父亲总爱在没事的时候拿出来擦,阳光好的午后,表壳能映出小小的光斑。后来父亲说弄丢了,为此懊恼了好几天,饭都没吃好。

怀表的指针停在三点十五分,他记得父亲说过,那是他出生的时间。他把怀表贴在耳边,“咔哒咔哒”的声音从表壳里钻出来,清晰得像在耳边敲小锤,像是时光在慢慢倒流,把他带回了那个有父亲的午后。风突然大了起来,松针“哗啦啦”落了一地,像是谁在哭,哭得伤心。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已经压到了树梢,墨黑的云团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滚,让人心里发紧。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喊他的名字:“司寇大哥!司寇大哥!”声音带着跑出来的喘息,在山里荡出回音。

司寇?把怀表揣进兜里,转身往下看。亓官黻背着个竹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跑,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沾着些泥土,像是从泥里滚过。她看到司寇?,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哭腔:“出事了!你快下山看看!”

司寇?心里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拎着柴刀就往山下跑。“咋了?出啥事儿了?”风灌进他的嘴里,带着股凉意。

“是……是那个偷猎的!”亓官黻喘着气,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冰凉,还在抖,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他从山上滚下去了,就在山脚下的乱石堆里!”

司寇?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湿滑的山坡上。他扶住亓官黻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人咋样了?还有气没?”

“不知道……我刚发现的,不敢靠近。”亓官黻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司寇?的手背上,冰凉的,像碎冰,“他怀里还抱着个麻袋,像是……像是你说的那些兔子。”

风更猛了,卷起地上的松针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像是在抽他的耳光。司寇?咬了咬牙,拉起亓官黻就往山下跑。“走,去看看!”

两人刚跑到半山腰,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像是谁在天上撒豆子。很快雨就连成了线,把山路浇得湿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滑倒。司寇?扶着亓官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挪,雨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模糊了视线,眼睛里又酸又涩。

快到山脚时,他们听到一阵呻吟声,断断续续的,像破了的风箱,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说不出的痛苦。司寇?拨开挡路的灌木,枝桠划过手背,留下几道红痕。他看到乱石堆里躺着个人,正是那个偷猎的男人。他的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是折了的树枝,夹克被划开了好几个口子,血混着雨水往石头缝里渗,把周围的水都染成了淡红色。麻袋摔在旁边,口子开了,里面的野兔子已经没了气,软趴趴地堆在那儿,身上的毛被雨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你咋样?”司寇?蹲下来,手有点抖,他摸了摸男人的颈动脉,还有微弱的跳动,像风中残烛。

男人睁开眼,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他看到司寇?,突然笑了,嘴角涌出些血沫,染红了下巴:“老……老哥,我没跑远……我想……想再弄只,给我儿子……补补……”声音轻得像羽毛。

“别说话!”司寇?吼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他脱下自己的巡山服,用力撕成条,想给男人包扎伤口。可伤口太深,血根本止不住,布条很快就被染红了,像浸了血的红布。

“没用了……”男人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像是回光返照,“我口袋里……有张纸条……帮我……交给我儿子……”

司寇?从他的夹克口袋里摸出张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缘毛毛糙糙。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小宝,爸爸去很远的地方给你找药了,你要好好吃饭,等爸爸回来。”字迹被雨水洇开了,晕成一片模糊的黑,像朵开败的墨花。

男人看着那张纸条,眼泪混着血水流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弯弯曲曲的痕:“我骗他……我根本……找不到药……”声音里的绝望,像冰锥扎进司寇?的心里。

“别胡说!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司寇?想把他抱起来,可男人太重,他刚一使劲,男人就疼得惨叫了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

“不用了……”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开始往上翻,像是要看天上的什么,“我看到……我爹娘了……他们来接我了……”他突然笑了,像看到了什么好东西,手一松,纸条飘落在雨水里,很快就湿透了,贴在冰冷的石头上。

司寇?的手僵在半空,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亓官黻蹲在旁边,用袖子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被雨声盖了大半,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突突突”的,越来越近。司寇?抬头一看,是辆白色的面包车,车身上印着“松涛山卫生院”几个字,被雨水打得有点模糊。车停在路边,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扛着担架往这边跑,白大褂的下摆被风吹得鼓鼓的。

“是我报的警。”亓官黻哽咽着说,“我怕……怕来不及。”

两个医生检查了一下男人的情况,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惋惜。“不行了,已经没气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医生说,他的白大褂被雨水淋得透湿,贴在身上,显出里面的蓝色毛衣。

司寇?把那张湿透的纸条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看着男人的脸,突然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冬天,他在山下的卫生院见过这个男人。当时他抱着个小男孩,那孩子脸白得像纸,在缴费窗口前哭,说孩子的病太重,家里没钱治,声音都哑了。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山涧的水涨了起来,“哗哗”地流,像是在哭。司寇?站起身,往山上走去。他要去把那棵老松树的轮廓画完,还要把父亲的怀表放回树洞里。他总觉得,有些东西,还是让它们留在该在的地方好,动了,就乱了。

走到半山腰时,他看到段干?站在老松树下,手里拿着个荧光粉瓶子,正在往树洞里倒。她的头发盘在脑后,用根银簪子别着,簪子上的花纹被雨水打湿,亮晶晶的。身上的连衣裙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曲线,像幅水墨画。

“你咋在这儿?”司寇?走过去,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段干?转过身,脸上沾着些荧光粉,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着幽幽的绿光,像沾了星光。“我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父亲怀表上的指纹。”她说,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没看到刚才的惨状,也像是见惯了这样的事。

司寇?把怀表掏出来,递给她。“不用找了,这是我父亲的。”

段干?接过怀表,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指轻轻划过表壳上的缠枝莲纹,像是在抚摸一件艺术品。“这表挺老的,最少有五十年了。”她说,“你父亲是个有心人,还在里面嵌了照片。”

司寇?没说话,看着树洞。段干?倒进去的荧光粉在雨水里化开,发出淡淡的绿光,像一汪鬼火,在树洞里轻轻晃。

“你知道吗?”段干?突然说,她的眼睛盯着怀表上的照片,像是透过照片在看别的什么,“这个偷猎的男人,其实是你父亲当年救过的人的儿子。”

司寇?愣了一下,像被雷劈了似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比山间的松涛还要震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你说……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他自己都快认不出了。

段干?把怀表递还给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二十年前,松涛山发过一场大火,”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你父亲当时还是护林队的队长,冲进火场救了个被困的孩子,就是他。”

司寇?的手猛地收紧,怀表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可他一点都没感觉到。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他记得。那年他才十岁,父亲从火场出来时,头发被烧焦了大半,胳膊上缠满了绷带,却抱着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小男孩,脸上还带着笑,说:“没事了,孩子救下来了。”

他当时只觉得父亲身上的烟味呛人,还抱怨父亲没时间陪他去掏鸟窝。现在才知道,那个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孩子,就是刚才那个在乱石堆里没了气的偷猎者。

“那孩子后来被亲戚接走了,临走前还拉着你父亲的手说,长大了要像他一样守护这座山。”段干?的声音里添了点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也是查档案的时候才看到的,照片上的小孩眉眼,跟刚才那个男人很像。”

司寇?把怀表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表壳上的缠枝莲纹硌着掌心,像是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想起男人临死前说的话,想起那张被雨水洇湿的纸条,想起那个在缴费窗口前哭红了眼的父亲……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

父亲守护了一辈子的山,父亲用命救下的孩子,最后却因为在这座山里偷猎丢了性命。这算什么?命运开的一个残忍的玩笑吗?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像打翻的牛奶,慢慢晕染开来。风也柔和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戾气,只是轻轻拂过松针,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叹息。

司寇?掏出巡山日志,翻到画了一半的那页。炭笔勾勒的树干轮廓还带着点歪斜,像个没长熟的孩子。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重新拿起炭笔。这一次,他的手很稳,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清晰的“沙沙”声,和着风里的松涛,像是在跟父亲对话。

他要把这棵老松树画完,画下它皲裂的树皮,画下它遒劲的枝干,画下它在风雨里挺立的模样。就像父亲当年守护这座山一样,他也要守着这份念想,守着这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

段干?站在他旁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画。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很快就被泥土吸收了。树洞里的荧光粉还在发着幽幽的绿光,像一颗不会熄灭的星,照着树洞深处,也照着司寇?笔下的线条。

画到一半时,司寇?突然停了笔。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说:“这山啊,看着冷,其实是有温度的。你对它好,它都记着呢。”当时他没懂,觉得父亲说的是糊涂话。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这山里藏着的,不只是松树和山雀,还有一代代人的念想和牵挂,有温暖,也有遗憾,这些都是山的温度。

他把最后一笔落下,放下炭笔,看着纸上的老松树。虽然算不上完美,却透着股倔强的劲儿,像极了父亲。他合上巡山日志,揣进怀里,又把那只黄铜怀表拿出来,轻轻放进树洞里。

怀表落进积水里,发出“叮咚”一声轻响,像是时光落下的脚步。他没有盖上表盖,就让那张黑白照片对着外面,对着这座父亲守护了一辈子的山。

“爸,都过去了。”他对着树洞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却又透着股释然,“以后,我替你守着。”

风又起了,老松树的叶子“哗啦啦”响了起来,像是父亲在回应他。树洞里的绿光轻轻晃了晃,怀表的“咔哒”声顺着风飘出来,清晰而坚定,像是在说,时光会走,但有些东西,永远都在。

司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段干?说:“走吧,下山。”

两人并肩往山下走,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湿漉漉的树叶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碎金。空气里弥漫着松脂和泥土混合的清香,清新得让人想深深吸一口。

走到山脚时,亓官黻还在那里等着,看到他们过来,赶紧迎了上去。“都处理好了?”她问,声音里还有点沙哑。

司寇?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那张被小心折好的纸条,递给亓官黻:“你认识这男人的家吗?帮我把这个给他儿子。”

亓官黻接过纸条,点了点头:“认识,以前他来山上采过药,跟我打听过错路。”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我会告诉他,他爸爸是个好人。”

司寇?笑了笑,没说话。是不是好人,或许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牵挂和遗憾,总有人记得,总有人守着。

他抬头往半山腰看了看,老松树的影子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个沉默的守护者。树洞里的绿光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知道,那只怀表就在那里,和父亲的念想一起,守着这座山,守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阳光越来越暖,照在身上,带着点懒洋洋的温度。司寇?紧了紧怀里的巡山日志,迈开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巡山的路还很长,但他知道,只要心里装着念想,脚下就永远有力量。

远处的山雀又开始啾鸣,声音清脆,像是在唱一首崭新的歌。风里的松涛应和着,温柔而坚定,像是在说,生活还要继续,时光还要向前,而那些藏在松树下的故事,会像年轮一样,一圈圈刻在岁月里,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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