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药田的泥土气息和工人们异样的目光中悄然滑过。
又到了运送新一批灵草进城的日子。
陈昀驾轻就熟地将分拣好的灵草装上板车,跟着车队驶向碧云城。
送完灵草交割完毕,他脚步轻快地拐进了熟悉的老李酒楼。
这几乎成了他进城后的固定流程。
“李掌柜,老样子!”陈昀熟稔地将一个鼓囊囊的粗布袋放在柜台上,里面是这几日进山猎获、精心分割好的蛮兽肉。
“哟,陈小哥来啦!”掌柜老李堆着笑接过袋子,掂量了一下,脸上的褶子更深了,“放心,保管给您卖个好价!老三样给您备着?”
“嗯,有劳了。”陈昀笑着点头,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大堂。
靠窗的位置,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对坐小酌。
“李哥,不用安排了,我坐王哥刘哥那儿!”陈昀扬声招呼道,径直走了过去,毫不生分地在空位上坐下,“王哥,刘哥,巧啊!今儿这顿算我的,掌柜的,加一壶‘烧刀子’,再来两个硬菜!”
“哎哟,陈小哥,又让你破费!”那被称为王哥的汉子,名叫王魁,身材壮硕,闻言脸上笑开了花。
对面的刘哥,刘铁柱,也乐呵呵地点头。
两人都是炼血境修为,靠着身强体壮和几分机灵,常年替碧云城的三大家族跑腿,押运灵药往返于碧云城与丹香阁之间,是这酒楼的老主顾,也是陈昀刻意结交的消息来源。
“破费啥,听哥哥们说话长见识,比什么都值。”陈昀摆摆手,笑容真诚。
三个月来,他隔三差五进城卖肉换些微薄灵石,几乎都“投资”在了这酒桌上。
一盘酱卤火云蛮牛肉,一碟酥脆的仙芝花生米,一壶上好的灵云雾茶(有时换成更烈的烧刀子),就是他换取外界信息的“情报费”。
他为人随和,出手大方,说话又好听,渐渐和掌柜伙计混熟了,也和一些常客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其中就属这王、刘二人消息最灵通。
“陈小哥就是爽快!”刘铁柱竖了个大拇指,“不过啊,哥哥们还是得说你两句。年轻人,有本事猎杀蛮兽是好事,但灵石该攒还得攒点,别都花在酒桌上。将来娶媳妇儿、买功法、置办法器,哪样不要钱?”
“钱是王八蛋,用完再来赚嘛!”陈昀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拿起筷子夹了块牛肉。
王魁却放下酒杯,脸上笑容收敛了几分,压低声音道:“老弟,这话搁平时没错。但你现在在方家讨生活,听哥哥一句劝,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方家……今年怕是要摊上大事了!”
陈昀夹菜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适时地露出好奇和一丝紧张:“王哥,这话怎么讲?方家药田不都好好的吗?划小承包之后,工人们干劲也足啊。”
“哼,表面光鲜罢了!”刘铁柱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方家前些年步子迈得太大,根基不稳。去年那场‘灵瘟’就伤筋动骨了,听说亏空不小。今年更悬!我们常跑丹香阁,听到些风声……钱家和孙家联手了!走了丹香阁一位管事的路子!就是要趁着方家虚弱,今年收成的时候,一举把方家摁死,瓜分了他们的药田份额!”
陈昀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啊?这么狠?那我们这些在药田干活的怎么办?”
“怎么办?”王魁撇撇嘴,“要么被新东家压价压得更狠,要么卷铺盖滚蛋!钱家和孙家自己养着大批药农呢。所以啊,老弟,趁现在风声还没完全起来,看看能不能托托关系,往钱家或孙家那边挪挪窝才是正经!”
陈昀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几分忧虑和感激:“多谢两位哥哥提点!小弟记下了。” 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两位哥哥!”
三人碰了一下,陈昀趁机问道:“对了,前阵子听说方家押送一批货出事了?动静不小?”
“嘿!你小子耳朵挺灵啊!”刘铁柱眼睛一亮,带着点讲秘闻的兴奋,“可不是嘛!就在城西百里的黑风峡!一队押送灵药的方家人,连人带货,全没了!现场那叫一个惨,啧啧……”
“城主府不管?人皇殿呢?”陈昀追问。
“城主府?”王魁嗤笑一声,灌了口酒,语气带着浓浓的不屑,“碧云城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城主府那点人手,连人皇殿最低级的‘巡卫’编制都够不上!他们管什么?管得了什么?每天城里鸡毛蒜皮的事都够他们忙活了!”
刘铁柱接口道:“就是!方家这种小家族,在蓝林界多如牛毛,今天灭一个,明天兴一个,人皇殿哪有闲工夫管?只要你不是当街屠城,不是搞什么邪魔外道祸害一方,不是挑战人皇殿的权威,谁管你家族之间狗咬狗?修士之间寻仇夺宝,死在哪个山旮旯里,没苦主告发,没人证物证,人皇殿上哪儿查去?城主府?他们巴不得少一事!丹香阁那位大人物要是递个话,他们更是乐得当瞎子聋子!这世道,拳头大、路子硬才是王道!方家这次啊,悬喽!”
陈昀默默听着,心中对蓝林界乃至人族疆域底层的运行规则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人皇殿如擎天巨柱,威严覆盖诸天,但光芒照耀之下,阴影处依然遵循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方家与钱、孙两家的争斗,在这碧云城就是一场无人监管、只论输赢的死局。
酒足饭饱,又听了一耳朵碧云城其他鸡零狗碎的传闻,陈昀与王、刘二人道别,结账离开。
方家的存亡与他无关,他心中盘算的是,实力已恢复,九州鼎碎片与兽皮也重新焕发微光,是时候离开这小小的碧云城,去寻找墨琼和啸天,以及那血色森林中的九州鼎碎片了。
夕阳西下,陈昀的身影出现在青霖圃的药田边。
金红色的余晖洒在长势喜人的灵药上,泛着温润的光泽,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
然而,空气中却隐隐弥漫着一丝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巡逻的工人明显多了起来,眼神警惕。
药田中央,方云丽一袭素净的劲装,正与刘盛昌低声交谈。
这位方家二小姐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即便在夕阳暖光下,也难掩那份疲惫与压力。
“刘管事,灵药收成在即,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方云丽的声音清冷而严肃,“我收到确切消息,钱、孙两家近期必有动作。巡逻人手再加一倍,日夜轮值,不得有丝毫懈怠!特别是通往丹香阁的几个隘口,更要严防死守!”
刘盛昌一脸肃然,连连点头:“小姐放心!小的明白!豁出命去,也绝不让宵小得逞!”
就在这时,方云丽的目光越过刘盛昌,落在了正走来的陈昀身上。
她微微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刘盛昌道:“让他过来一下。”
刘盛昌立刻转身,朝陈昀招手:“陈昀!过来!小姐找你!”
陈昀有些意外,快步上前,微微躬身:“小姐,刘管事。”
方云丽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三个月的田间劳作,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风霜痕迹,反而那股内敛沉凝的气质愈发明显。
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几分:“陈昀,你这三个月的表现,我和刘管事都看在眼里。”
刘盛昌在一旁补充道:“你小子猎杀蛮兽抵债的那些灵石,我都按规矩交给族里账房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坦荡,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你小子可别冤枉我”的意味。
陈昀确实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以刘盛昌那“周扒皮”的做派,这笔钱多半会克扣些。
他看向刘管事,眼神里多了点别样的意味,微微颔首:“有劳刘管事费心。”
方云丽继续道:“你年纪轻轻,身手不俗,能在这药田安心劳作三月,猎杀蛮兽抵债,足见心性坚韧,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当初药田损毁,虽是你无心之失,但这几个月你也算尽力弥补了。我看得出来,此地非你久留之地,你的天地应在更广阔的修行路上。”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剩下的债,不必再还了。你走吧,不必继续留在这里耽误前程。日后若有心,他日相逢,记得今日方家曾予你一份方便便是。”
陈昀愣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清丽却肩负着沉重家族压力的女子,又看了看旁边那位平日里对他呼来喝去、此刻眼神却带着点复杂的刘管事。
一丝暖流悄然划过心间。
三个月的人间烟火,牛马生涯,见识了底层的不易,也感受到了这看似市侩刻薄的世界里,偶尔透出的人性微光。
他收敛了平日里的随意,郑重地抱拳,对着方云丽和刘盛昌深深一揖:“多谢小姐!多谢刘管事!此恩,陈昀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回报!”
方云丽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身继续巡视药田,留给陈昀一个略显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背影。
家族风雨飘摇,她无暇也无力去想一个过客的报答。
刘盛昌则走上前,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地在陈昀肩膀上拍了两下。
力道很大,拍得陈昀身子都晃了晃。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少了平日的刻薄算计,多了几分对年轻人的期许,甚至还有一丝……“你小子好自为之”的复杂情绪。
然后,他也转身,小跑着跟上了方云丽的步伐。
陈昀站在原地,望着两人逐渐融入金色夕阳和葱郁药田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人呐,果然不能只看表面。
这刘管事,刀子嘴下,竟也藏着一份豆腐心肠。
这方家二小姐,看似冷硬,却也存着一份难得的公道与善念。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什么无形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