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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烬夜

那一年,上海滩的初秋,空气里还残留着栀子花的甜腻,却混进了丝绸燃烧时发出的刺鼻焦臭。

国际艺术博览会的国内选拔展现场,万众瞩目的苏绣金奖作品——《万象春》,正被它的创作者之一,沈家少爷沈砚青,亲手投入了那盆临时端来的铜制火盆里。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轻薄脆弱的丝绸。金线银线在高温下扭曲、断裂,化作丑陋的黑色蜷缩物。上面耗尽心血绣出的繁花、雀鸟、流云、山水……曾经栩栩如生,此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痛苦地“死去”,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噼啪声。

人群一片哗然,闪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林微澜就站在离火盆三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她身上那件为了领奖而新制的月白旗袍,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上面疏疏落落绣着的几枝兰草,也在展厅辉煌的灯光下黯然失神。

她看着那片炽烈的火,瞳孔里倒映着跳动的烈焰,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的梦想、她的荣耀、她没日没夜耗费了整整一年心血的作品、她以为能借此让林家苏绣技艺重振声威的依凭……就在她最爱也是最信任的男人手中,化为了灰烬。

几个小时前,这幅《万象春》还悬挂在展厅最中央的位置,接受着所有与会者惊艳、赞叹、嫉妒的目光。评委会主席盛赞它“以针为笔,以线为墨,绣出了江南烟雨的灵韵与时代变革的气象”,是当之无愧的金奖。

几个小时前,沈砚青还握着她的手,眼底有光,对她说:“微澜,过了今天,所有人都会知道,林家针法,从未失传,且更胜往昔。”

几个小时前,最大的竞争对手,也是上海滩纺织业巨头赵家的千金赵曼丽,还面带微笑地向她祝贺,尽管那笑容底下,藏着不易察觉的冰冷。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评奖结果公布后不久,赵曼丽突然发难,声称《万象春》的核心技法与构图,剽窃了她赵家秘藏的一幅祖传绣品设计图,并当场出示了所谓的“证据”——一张泛黄的图纸,上面的构图与《万象春》确有六七分相似。

抄袭,在极其看重传承与独创性的工艺美术界,是足以毁灭一个人所有声誉的重罪。

场面瞬间失控。

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质疑、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利箭,将林微澜钉在原地。她百口莫辩,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她不明白,那张图纸从何而来。

混乱中,沈家长辈脸色铁青,将沈砚青拉到一旁紧急商议。

林微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沈砚青的背影僵硬,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走向了那幅凝聚着他们两人共同梦想的《万象春》,在所有镜头前,用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宣布:“沈家绝不容许沾惹任何污点的作品存在。为维护家族及博览会声誉,本人,沈砚青,作为作品联合署名者,决定即刻销毁此作。”

他甚至没有看林微澜一眼。

火焰燃起的那一刻,林微澜觉得自己的灵魂某一部分,也被一同焚毁了。她没有哭闹,没有争辩,只是死死地盯着沈砚青,仿佛要将他此刻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进骨子里。

火光照亮他英俊却毫无表情的侧脸,也照亮了不远处赵曼丽嘴角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得意。

沈家的声誉保住了。用牺牲她林微澜的方式。

第二章:碎玉

林家曾是苏城有名的绣艺世家,以一手“捻金错彩”的绝技闻名江南。传到林微澜父亲这一代,虽已家道中落,但技艺未失。林父与沈砚青的父亲是同门师兄弟,后因理念不合各立门户。沈家善于经营,借势崛起,成了上海滩有名的绸缎商兼新派绣坊代表,而林家则固守老城,坚持着慢工出细活的传统。

林微澜和沈砚青,从小便相识。她是那个安静坐在绣架前,能将一根丝线劈成六十四股的小姑娘;他是那个被家族寄予厚望,既学商业管理又苦练绣艺的沈家继承人。他们曾一起在苏州的老宅院里,对着同一本古谱研究针法,在同一个窗下,就着天光描摹画稿。指尖沾染同样的色彩,年少的情愫,便在丝丝缕缕的线香中悄然滋生。

父亲去世后,林家更是艰难。沈砚青不顾家族反对,执意邀请林微澜带着林家传承的绣谱和技艺加入沈家工坊,共同创作,承诺会让林家针法重现辉煌。

她信了。带着全部的家当和信任,只身来到上海。

那一年,他们是珠联璧合的搭档,也是暗许终身的恋人。《万象春》是他们心血的巅峰,融汇了林家秘而不宣的“影叠”针法与沈家创新的构图理念,旨在冲击国际展会,一举成名。

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身败名裂。

大火熄灭后,只剩一地狼藉的灰烬和残片。

沈家迅速对外撇清关系,声称林微澜只是临时聘用的绣娘,其个人行为与沈家无关。所有的赞誉曾归于双方,而所有的罪责,却由她一人独扛。

记者们追着她追问“抄袭”细节,看客们嘲笑她“麻雀妄想攀高枝”。世态炎凉,顷刻尝遍。

沈砚青自那日后,便再未见她。只托人送来一张数额不小的银票和一封简短的信。信上寥寥数语,无非是形势所迫,望她珍重,另觅前程。

前程?她的前程,已经和那幅《万象春》一起烧没了。

在一个细雨霏靡的清晨,林微澜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带着那本几乎被翻烂的林家绣谱,以及从灰烬中悄悄拾起的几片未被完全焚毁的《万象春》残片——一块焦黑的卷角,上面还残留着一片孤零零的花瓣,颜色黯淡,却依稀可辨昔日风华——离开了上海。

没有告别。这座城市,留给她的只有彻骨的寒冷和背叛。

她回到了苏州附近一座临水的小镇,南浔。用身上仅有的钱,租下一间临河的老屋,门前挂起一块小小的木牌,上书“澜记绣坊”,承接一些零散的缝补和简单的绣活,勉强度日。

她收起了所有光鲜的旗袍,终日穿着素淡的布衣,像是要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昔日那双执绣针能绣出万千世界的手,如今更多时候是在浆洗、缝补,变得粗糙。

镇上的人只知新来了个沉默寡言的绣娘,手艺极好,却从不接大幅精致的绣品,人也有些冷僻。无人知晓她曾是惊艳上海滩的苏绣新星,更不知她背负着怎样的屈辱和往事。

时间如同门前的河水,看似平静地流淌,日复一日。

第三章:故人归

三年。

南浔的三年,足以让许多事情沉淀。表面的伤口结痂,内心的恨意却如同埋在灰烬下的火种,未曾熄灭,反而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阴燃着,等待时机。

林微澜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沉寂下去,直到那一天。

小镇来了外地的戏班子,搭台唱戏,引得四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傍晚散场时,人流熙攘,林微澜被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小心。”低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悉感。

林微澜站稳,抬头道谢:“多谢……”

话音在她看清来人时,戛然而止。

傍晚朦胧的光线下,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长衫,气质矜贵,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眉眼比三年前更加深邃冷峻,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是沈砚青。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林微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凝固了。三年时间筑起的平静伪装,在这一刻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猛地抽回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连退两步,眼神瞬间结冰。

沈砚青的手僵在半空,他的惊讶似乎并不比她少。“微澜?……真的是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晦涩情绪,“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三年……你去了哪里?”

林微澜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颤。他怎么还能用这种仿佛带着关切的语气问她?仿佛当年那个冷酷地焚烧她梦想、将她推入深渊的人不是他?

她极力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只疏离而冷淡地回道:“沈少爷认错人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几乎是在逃离。

沈砚青却快步跟上,拦在了她面前。“我不会认错。”他的语气笃定,目光紧紧锁着她,试图从她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找出过去的痕迹,“你……还好吗?”

“好?”林微澜终于忍不住,抬眸看他,眼底是淬了冰的嘲讽,“托沈少爷的福,还没死。”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让沈砚青的脸色白了几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低声道:“当年的事……我很抱歉。但我有苦衷。”

苦衷?林微澜几乎要冷笑出声。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能抹杀一切吗?

“沈少爷的苦衷,与我无关。”她不再看他,绕开他,径直走向河边那间昏暗的老屋。

沈砚青没有再跟上来。但她能感觉到,那道深沉的目光一直粘在她的背上,如芒在背。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南浔?巧合?还是……

那一夜,林微澜失眠了。三年前的种种,如同鬼魅,随着沈砚青的出现,再次清晰地浮现眼前。恨意、不甘、委屈……种种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摸出枕下那枚用布小心翼翼包着的《万象春》残片,指尖抚过那焦黑的边缘和那片黯淡的花瓣,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第四章:试探与交锋

沈砚青的出现,打破了南浔镇的平静。

他并未离开,反而在镇上最好的客栈住了下来。他几次三番来到“澜记绣坊”门口,有时是沉默地站着,有时会试图敲门,但林微澜从未让他进去过。

他开始通过镇上的其他人打听她的情况。得知她这三年来深居简出,靠接些零活清苦度日。

“林姑娘手艺好得很哩,就是不爱说话,也不接大活儿,可惜了……”邻居老太太这样对沈砚青说。

沈砚青听着,眉头紧锁,眼底情绪翻涌。

他再次敲响林微澜的门时,手里提着一盒上好的丝线和一套崭新的绣针。

“微澜,开门。我们谈谈。”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而坚持。

林微澜打开门,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东西上,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沈少爷这是做什么?施舍?还是补偿?”

“我知道你需要这些。”沈砚青将东西递过去,“你的才华,不该被埋没在这里。”

“我的才华,三年前不是已经被你亲手烧掉了吗?”林微澜没有接,“沈少爷,请回吧。我们之间,无话可谈。”

“国际艺术博览会明年将在巴黎举办。”沈砚青突然说道,目光紧盯着她,“赵家将代表中国区参展,主推作品,是赵曼丽绣制的《新万象春》。”

林微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新万象春》?好一个《新万象春》!

愤怒如同岩浆,瞬间涌上心头。她终于明白,当年的构陷所为何来!赵家觊觎林家(或者说经过她改良后)的独门针法已久,处心积虑,不惜用那种卑劣的手段夺走《万象春》,原来是为了今日!

“所以呢?”林微澜强压下怒火,声音冷得掉冰渣,“沈少爷是来替你的新搭档预告喜讯?还是来看我这个失败者的笑话?”

“微澜!”沈砚青的声音里带上了痛色,“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从未与赵曼丽是搭档。沈家……沈家如今也与赵家是合作关系而已。那幅《新万象春》……我看过,它确实精妙,几乎完美复现了当年……”

“复现?”林微澜打断他,眼中锐光一闪,“她赵曼丽也配用‘万象春’这三个字?她也懂什么是‘影叠’针法的魂?”

“业界都认为那是她在《万象春》原基础上改进创新的成果。”沈砚青的语气有些艰难,“微澜,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你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为你提供一切资源……”

“帮我?”林微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沈砚青,你是不是忘了?把我推入深渊的人,就是你。现在又假惺惺地来说帮我?你和赵家,如今不是利益共同体吗?帮我,岂不是损害你沈家和赵家的利益?”

沈砚青沉默了片刻,道:“有些事情,并非你看到的那样。沈家也有沈家的不得已。”

“你的不得已,与我何干!”林微澜“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沈砚青和他那套虚伪的说辞,彻底隔绝在外。

她背靠着门板,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愤怒。

赵曼丽!赵家!他们偷了她的作品,毁了她的名声,如今竟想踩着她的尸骨,用她那被污名化的心血,去国际舞台上沽名钓誉!

还有沈砚青……他到底想做什么?忏悔?弥补?还是替赵家来试探她是否还有威胁?

第五章:残片与决心

门外的脚步声终于远去。

林微澜缓缓滑坐在地上,良久,她起身,从箱子的最底层,拿出了那个珍藏的小布包。

里面是那几片《万象春》的残片,以及那本边角都已磨损的林家绣谱。

她轻轻抚摸着残片上那片孤独的花瓣。这是《万象春》一角的海棠花,用的是林家秘传的“影叠”针法,通过多种颜色丝线的极细叠加和特殊捻针角度,在不同的光线下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层次和立体效果,仿佛光影在流动。这是《万象春》的灵魂所在,也是赵曼丽绝对无法真正模仿的核心机密!当年为了创新,她在传统基础上进行了更复杂的改良,针法顺序和用色秘诀,只存在她的脑子里和这本父亲传下的、用只有她看得懂的符号标注的绣谱里。

赵曼丽拿到的,不过是一张似是而非的构图稿,她根本不懂“影叠”针法的精髓!那幅《新万象春》,纵然形似,也绝对神不似!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伪作!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钻入林微澜的脑海。

巴黎博览会……国际舞台……

他们不是想偷吗?不是想踩着她的骨头扬名吗?

好!那就让全世界都看看,谁才是真品!谁,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她要亲自去巴黎!就在那个最高规格的舞台上,撕开赵曼丽和赵家伪善的面具!

可是,谈何容易?她一个无权无势、甚至背负着“抄袭”污名的孤女,如何能去万里之外的巴黎?又如何能站上那个级别的展台?

资金、名额、身份……都是问题。

她看着手中的残片,目光逐渐变得坚定锐利。

没有机会,那就创造机会!

她重新打开了那本绣谱,彻夜研究。她不再拒绝精致的绣活,开始接一些要求极高的定制,甚至主动联系苏杭一带的旧识(那些曾真心钦佩她手艺、并未因流言而轻视她的人),小心翼翼地重新建立联系,打听消息,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

她注意到,镇上那家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绸布庄,似乎是沈家产业的底层分销点之一。沈砚青此次前来,或许与此有关?他频繁滞留南浔,真的只是为了“巧遇”她?

林微澜的心,沉静下来,同时也变得更加冷硬。复仇的火焰,一旦点燃,便不会再轻易熄灭。她需要筹划,需要耐心,需要一击必中的力量。

第六章:合作?与虎谋皮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却也带着巨大的风险。

一家海外艺术基金会的代表突然造访南浔,据说是为了寻找散落民间的传统工艺精品,推荐参加一个在杭州举办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工艺预选展,表现优异者,有可能获得推荐前往巴黎博览会观摩甚至展示的机会。

林微澜的心猛地一跳。这或许是条路子。

但很快,她发现那位代表在私下接触时,对林家“影叠”针法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问了许多涉及核心技巧的问题,其做派和目的性,让她心生警惕。她隐约觉得,这背后或许有赵家的影子——他们是否在担心她这个“原版”的存在?是想彻底买断,还是想试探她是否还有能力构成威胁?

她虚与委蛇,只展示了一些皮毛,并未透露关键。

然而,几天后,沈砚青再次找上门。这次,他开门见山。

“那个基金会代表,是赵家引荐的。”沈砚青看着她,眼神深邃,“微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单凭你一个人,很难绕过赵家的阻碍。他们不会让你有机会接触到核心选拔渠道。”

林微澜冷笑:“所以呢?”

“所以,我们可以合作。”沈砚青沉声道,“沈家有一个直通巴黎博览会的推荐名额。我可以把这个名额给你。”

林微澜瞳孔微缩,心中警铃大作。他这是什么意思?

“条件是什么?”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没有明确的条件。”沈砚青道,“或者说,我的条件就是,你重拾绣针,拿出真正能证明你实力的作品。我希望看到真正的《万象春》重现于世。”

他的话语听起来真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恳切。

但林微澜不敢再信了。三年前的教训太过惨痛。

“沈少爷此举,就不怕得罪你的合作伙伴赵家?不怕再次损害你沈家的声誉?”她讥讽道。

沈砚青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声道:“沈家的声誉,有时候需要一些非常手段来维护。而赵家……未必是永远的合作者。”他顿了顿,看向她,“微澜,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难以相信。但我只求你信这一次。名额我可以先给你,你需要什么材料、场地、资金支持,我都可以提供。我只要求……在你成功之后,对外承认,这幅作品,诞生于沈家工坊的支持之下。”

林微澜瞬间明白了。他是想用她的成功,来洗刷三年前沈家因“抄袭案”而蒙受的、并未彻底洗净的质疑?还是想借此与日渐强势、可能反客为主的赵家博弈?或者两者皆有。

这是一场交易。与虎谋皮。

她看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和算计。但他的目光太过深沉,如同古井,看不透底。

答应他,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他可能再次背叛她。

不答应,她可能永远无法接近那个梦寐以求的复仇舞台。

内心的仇恨和对公道的渴望,最终压倒了疑虑。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好。我答应你。”

第七章:暗流涌动(续)

合作以一种奇特而冷漠的方式展开了。

沈砚青提供了镇上最好的一处安静院落作为绣坊,送来了顶致的苏缎、杭纺、进口的法国真丝绒,以及上百种颜色、粗细不一的丝线,甚至还有一套据说是从欧洲带回的、极其精巧的绣架和放大工具。物质上的支持,他做到了极致,几乎是无声地弥补。

但他本人,却极少出现。即便来了,也只是站在院中,隔着窗看看她伏案工作的背影,或是简单询问是否有短缺之物,从不进屋打扰。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古怪而紧绷的沉默,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丝线,随时可能崩断。

林微澜摒除了一切杂念,将全部身心投入了创作。她知道自己是在走钢丝,脚下可能就是万丈深渊。沈砚青的诚意是真是假,犹未可知。她必须快,必须在所有变数发生之前,完成她的作品。

她并没有选择完全复刻《万象春》。那幅作品已经被毁了,它的荣耀和屈辱都留在了过去。她要绣的,是一幅全新的,却又能狠狠刺痛赵曼丽和所有知情者神经的作品——

《烬夜重华》。

她要以那场大火为灵感,以灰烬中重生为主题。构图中心,将是一片被烈焰灼烧过的残破丝绸,焦黑卷边,然而从那焦黑之中,却用极致绚烂的色彩和针法,生长出更加繁茂、更加生机勃勃的锦绣世界!凤凰涅盘,繁花盛放,甚至要比当年的《万象春》更加震撼,更加充满力量!

最关键的是,那片“残破丝绸”的部分,她将直接运用那几块真实的《万象春》残片,通过高超的修复和融合技法,将其完美嵌入新作之中。这是最致命的证据,也是最大的冒险。

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工作。画稿、上绷、选线、劈丝……每一针,都带着三年积压的屈辱和恨意;每一线,都缠绕着她决绝的复仇信念。手指时常被针扎破,血珠沁出来,染红丝线,她便默默擦去,继续绣。眼睛熬得通红,肩颈酸痛得如同针扎,她也毫不停歇。

她知道,外面并不平静。

赵曼丽似乎听到了风声。虽然沈砚青做得隐秘,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南浔小镇开始出现一些生面孔,偶尔在“澜记绣坊”附近徘徊打听。甚至有两次,夜里似乎有人试图潜入院子,但都被沈砚青提前安排的人悄无声息地挡了回去。

沈砚青与她的那次“合作”,似乎也触怒了赵家。上海传来消息,沈家与赵家合资的几个项目出现了莫名的阻滞。沈砚青来回上海的次数明显增多,每次回来,眉宇间的疲惫和冷峻都更深一分。

有一次,他深夜来到院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他没有进门,只是隔着门,声音沙哑地对里面说:“微澜,什么都别问,只管绣你的。尽快。”

林微澜在门内,穿针引线的手微微一顿。窗外月光如水,映出他孤长的影子。她抿紧嘴唇,没有回应,只是手下运针的速度,更快了。

这是一种畸形的同盟。彼此利用,彼此防备,却又被同一根仇恨与利益的绳索捆绑在一起。

第八章:故技重施?

作品完成近半,最重要的核心部分——那片嵌入的《万象春》残片与新生锦绣的衔接处,已初具雏形,效果惊人。那种从死寂毁灭中喷薄而出的生命力,具有摧枯拉朽的视觉冲击力。

就在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几乎打乱了一切节奏。

上海一家小报突然刊登了一篇“揭秘”文章,旧事重提,详细描述了三年那场“抄袭风波”,并隐晦地指出,当年那位“抄袭者”并未悔改,如今蛰伏在江南某小镇,试图凭借相似的手法和新作品再次哗众取宠,甚至暗示其背后有“神秘金主”支持,企图混淆视听,蒙骗国际展会的评审。

文章写得极具煽动性,虽然用了化名,但知情人一眼就能看出指向的是谁。

一石激起千层浪。工艺圈内议论纷纷,许多不明就里的人开始对林微澜口诛笔伐。

几乎在同一时间,为林微澜提供丝线原料的一家苏州老字号供应商,突然以“货源紧张”为由,表示无法再继续供货。这绝对是赵家的手笔,他们想从根源上掐断她的创作。

流言和物资短缺,像两只恶毒的手,试图再次将她拖入泥潭。

林微澜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没有动针线。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她吞噬。难道历史又要重演?

傍晚时分,沈砚青带着一身寒气匆匆赶来。他脸色铁青,显然也看到了那篇报道并处理了供应商的问题。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紧握的双拳,沉默片刻,开口道:“供应商的问题我会解决,最迟明天,新的丝线会从杭州直接运过来,保证是最好的品质,而且绝不会断供。至于那篇文章……”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我已经让律师去处理了。散布谣言的人和背后的指使者,一个都跑不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力量,与三年前那个被迫妥协的沈家少爷判若两人。

“你打算怎么做?”林微澜抬起头,看着他。她需要确认,这一次,他是否还会选择牺牲她。

沈砚青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三年前,我为了所谓的家族大局,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伤害了你。这一次,不会了。”他走近一步,声音低沉却清晰,“沈家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需要仰赵家鼻息的沈家了。而有些账,也是时候清算了。”

他这话,像是在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林微澜的心,微微震动了一下。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决心,那恨意,似乎并不仅仅针对赵家,也针对三年前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需要一台收音机,”她忽然说,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静,“最好能收到国外电台的。我想听听巴黎那边的消息,了解最新的风向。”

沈砚青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我明天让人送来。”

危机似乎暂时被压制下去。沈砚青用更强大的资本和手腕,为她撑起了一把保护伞。但林微澜知道,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赵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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