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远在岑卿家那间简陋的老屋安顿下来。屋子确实很久没人住,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但收拾得还算干净。一张硬板床,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仅此而已。没有wi-Fi,手机信号也时好时坏。他把背包扔在椅子上,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左手虎口的伤口在药膏作用下传来阵阵清凉的刺痛。
这一天过得像梦一样。从凌晨在火车上醒来,到此刻坐在这间陌生的、寂静的农舍里,中间仿佛隔了不止二十四小时。胃里空荡荡的,他才想起自己几乎一整天没正经吃东西了。之前在火车上吃的盒饭,早已消耗殆尽。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点吃的时候,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岑卿的声音:“徐明远?在吗?”
他应了一声,起身开门。岑卿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大碗,上面盖着另一个碗,热气从缝隙里袅袅冒出。
“给你带了点晚饭,将就吃吧。”她把碗递过来,“村里没外卖,小卖部也只有泡面和面包。”
徐明远连忙接过,沉甸甸的,很烫手。“谢谢,太麻烦你了。”
“客气啥。”岑卿笑了笑,“就是家常便饭,我妈做的。你手不方便,将就着用勺子吧。”她指了指碗边放着的一把铝勺。
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面铺着金黄的炒鸡蛋,几片腊肉,还有炒得油亮的青菜。简单的食材,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徐明远道了谢,岑卿摆摆手,说让他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他关上门,把碗放在那张唯一的旧桌子上,拉过椅子坐下。左手不方便,他只能用右手笨拙地拿着勺子,舀起一勺混合着鸡蛋和腊肉的米饭,送进嘴里。
味道……很质朴。腊肉咸香,鸡蛋嫩滑,米饭带着柴火灶特有的香气。谈不上多么惊艳,却有一种扎实的、抚慰人心的力量。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速度不快,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暖意逐渐驱散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空茫。
吃完最后一口饭,他竟有些意犹未尽。把碗筷拿到院子里,用井水简单冲洗了一下。冰凉的井水让他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夜空是深邃的墨蓝色,没有城市的光污染,繁星密密麻麻地缀满天幕,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跨天际。晚风吹过竹林,带来沙沙的声响,夹杂着不知名虫子的鸣叫。
他站在院子里,看了很久的星星。在都市里,他几乎忘了夜空原本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徐明远就醒了。生物钟还在起作用。左手虎口的疼痛减轻了很多,他拆开布条看了看,伤口已经收敛,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痂。李爷爷的药膏果然有用。
他洗漱完,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李爷爷家的小院走去。他不知道老人会不会继续教他,或者干脆把他赶走。
院门依旧敞开着,李爷爷已经坐在小马扎上开始刮篾了,仿佛从未离开过。听到脚步声,老人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在他包扎过的左手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什么也没说。
徐明远站在院门口,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李爷爷才慢悠悠地开口,依旧没抬头:“站着做么子?”
徐明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走进院子,在那个小树墩上坐下。
“手,好些了?”李爷爷问,语气平淡。
“好多了,谢谢您的药膏。”
李爷爷“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院子里又只剩下刮篾的沙沙声。
徐明远安静地坐着,看着。阳光慢慢爬过院墙,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竹屑。他看着李爷爷那双神奇的手,如何将一根根粗糙的竹子,变成柔韧光滑的篾片,再变成更细的篾丝。整个过程枯燥、重复,却蕴含着一种极致的专注和耐心。
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李爷爷才放下刮刀,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他站起身,走到那堆竹子前,又拖了一根出来,比昨天那根细一些。他把篾刀往徐明远面前一放。
“再来。”
徐明远看着地上的篾刀和竹子,左手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但他没有犹豫,站起身,走过去,用右手捡起了那把沉甸甸的篾刀。这一次,他学乖了,没有用蛮力。他回忆着昨天失败的教训,观察着竹子的纹理,双手握紧刀柄,看准位置,腰部发力,手臂带动手腕,沉稳地劈下。
“咔嚓!”
竹子应声而开,裂口比昨天笔直了许多,虽然仍有些许偏差,但进步明显。篾刀也没有再脱手或滑开。
李爷爷在一旁看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什么。他没评价,只是用脚踢了踢劈开的竹片:“把这两片,搬到那边去。”
徐明远依言照做,将竹片搬到指定的角落。然后,他看向李爷爷,等待下一步指示。
李爷爷却不再理他,坐回小马扎,拿起新的竹片开始刮篾。
徐明远明白了。今天的学习,就是劈竹子。他默默地走到那堆竹子前,又挑了一根,重复刚才的动作。劈开,搬走,再挑一根。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服。右手掌心因为持续用力而发红、发热,昨天受伤的左手虎口也在隐隐抗议。竹屑沾了他一身,头发上、脸上都是。空气中弥漫着竹子的清香和他身上汗水的味道。
他机械地重复着劈砍的动作,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没有甲方的修改意见,没有没完没了的KpI,只有眼前这根竹子,和如何能把它更顺利地劈开。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手掌的疼痛是真实的,但这种单纯的、指向明确的身体劳作,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放空感。
中午时分,岑卿又来送饭,看到满身竹屑、汗流浃背的徐明远,和他面前堆起的一小摞劈好的竹片,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她把带来的两个饭盒放在树墩上,一个给李爷爷,一个给徐明远。
“歇会儿,吃饭。”她对徐明远说。
徐明远道了谢,用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和手,坐在树墩上打开饭盒。依旧是简单的农家菜,但饿极了,吃起来格外香甜。李爷爷也停下活计,默默地吃着饭。
饭后,徐明远没有休息,继续劈竹子。下午的阳光更烈,但他似乎渐渐找到了节奏,劈砍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废品率也降低了。手掌磨出了水泡,破了,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有停下。
直到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李爷爷才放下工具,说了句:“行了,明天再来。”
徐明远停下动作,擦了把汗。他看着自己劈好的那堆竹片,虽然远不如李爷爷劈的整齐规范,但数量可观。一种微弱的、久违的成就感,从心底升起。
他向李爷爷道别,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左手伤口结的痂边缘有些发痒,右手掌心血肉模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
但当他走在暮色四合的村路上,听着归巢的鸟鸣,闻着家家户户飘出的炊烟味道时,心里却感到一种异常的平静。
回到老屋,他借着最后的天光,看着自己那双伤痕累累、沾满竹屑的手。这双手,昨天还在敲击键盘,制作着那些虚幻的、随时可能被推翻的“方案”。今天,它们却实实在在地劈开了一根根竹子,制造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劳动成果。
虽然只是最初级、最笨拙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