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之后,帅府内的氛围的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下人们对沈如晦的称呼,悄然从过去的“沈小姐”变成了更为恭敬的“夫人”,虽然前面并未加“少帅”二字,但这其中的区别,府中人人心中有数。顾老夫人那边,也陆续让管家送了一些账本和库房钥匙过来,意思很明显,是让她开始逐步接手内宅事务。
沈如晦的生活似乎步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正轨”。每日清晨,她去顾老夫人处请安,偶尔会陪着说会儿话,讨论一下家事。回来后便处理一些简单的账目,或是在嬷嬷的指导下,熟悉帅府历年来的规矩和人情往来。下午时光,大多陪着念雪,或是独自在窗前做些针线。
顾长钧依旧忙碌,军务繁重,但只要能回府,必定会来主院陪她和念雪用晚膳。夜晚,他有时会在书房处理公务到很晚,但无论多晚,总会回到她的身边安寝。他待她极好,那种好,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以及近乎霸道的占有欲。府中上下,无人不知少帅对这位新晋“夫人”的看重。
然而,这种平静之下,沈如晦的心却并未完全安宁。那日暖阁中顾老夫人的话语,像一根刺,时时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她努力扮演着一个温顺、得体、不再“任性”的角色,学着打理家事,应对人情,将过往那些尖锐的棱角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
这日,顾长钧去了城外的军营巡查,预计要晚间才能回来。沈如晦独自用了午膳,哄睡了念雪后,想起顾长钧前两日提起书房有几本地方志或许她会感兴趣,便想着去取来看看,打发这漫长的午后。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进入顾长钧的书房。书房很大,布置得却极为简洁硬朗,三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书籍文件,靠窗是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件、笔墨和一台电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烟草味以及一种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
沈如晦走到书架前,依着记忆寻找他提过的那几本书。目光扫过一排排书脊,忽然,旁边书桌一个未完全关紧的抽屉,吸引了她的注意。抽屉的缝隙里,隐约露出一角白色的丝绢。
她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跳。那丝绢的质地和颜色,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还有一丝……不安。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手指触碰到冰凉的抽屉把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拉开了它。
抽屉里很整洁,放着一些常用的文具、印章。而那一角白色,原来是一方折叠起来的手帕。手帕是上好的苏杭软缎,边缘已经有些微微发黄,显是有些年头了。但真正让沈如晦呼吸一滞的,是手帕一角,用极细的丝线绣着的一枝红梅,以及红梅旁那两个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婉卿”。
苏婉卿!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猝然在她脑海中炸响。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属于苏婉卿的记忆碎片瞬间涌现——那个总是带着温婉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的女子;那个曾是她与顾长钧之间无法逾越的障碍;那个最终被顾长钧赐下三尺白绫,了却残生的旧日未婚妻……
这方手帕,为何会在这里?还被如此珍重地收在他的书桌抽屉里?
沈如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拿起那方手帕。丝绢冰凉柔滑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无比烫手。她下意识地将手帕展开,只见那素白的缎面上,除了那枝孤零零的红梅和名字,再无他物。没有血迹,没有泪痕,干净得仿佛从未被使用过。
可越是干净,越是显得它的保存,是那般刻意。
他留着苏婉卿的手帕做什么?是念及旧情?是内心有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无数个猜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心乱如麻。她想起顾长钧对苏婉卿的处置,那般决绝,那般冷酷。她一直以为,他对苏婉卿是毫无情分可言的,只有利用与被利用后的厌弃。可这方被小心收藏的手帕,又算什么?
难道他并非全然无情?难道在那段她不曾完全了解的过往里,还有着她不知道的隐情?
“夫人?” 书房外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她是否找到了书。
沈如晦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将手帕按照原样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抽屉深处,然后轻轻推上抽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两本书,转身走向门口。
“找到了。”她对着门外的丫鬟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脸色却有些发白。
回到自己的房间,沈如晦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雪了。她的心,也如同这天气一般,阴云密布。
那方手帕,像一个幽灵,打破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静。她原本以为,经历了生死轮回,他们之间终于可以坦诚相对,过往种种皆成云烟。可现在看来,顾长钧的心里,似乎还藏着一些她不知道的秘密,一些与苏婉卿有关的秘密。
信任,在此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她告诉自己,或许这没什么,只是一方旧手帕而已,可能他自己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又或者,这手帕关乎某些军务机密?……可她无法说服自己。那枝红梅,那个名字,以及他收藏的方式,都指向着一种私人的、情感的关联。
晚膳时分,顾长钧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边用餐,一边跟她说着军营里的趣事。沈如晦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会飘向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怎么了?今日脸色似乎不太好?”顾长钧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放下筷子,关切地问,“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府里有什么事?”
他的关心是真切的,眼神里的担忧也毫不作伪。可越是这样,沈如晦心里就越是矛盾、酸涩。
她垂下眼,掩饰住眸中的情绪,轻声道:“没什么,只是下午看书有些久了,头有些晕。”
顾长钧不疑有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嗯,是有点凉。待会儿让厨房熬碗姜汤来。别太劳神,书什么时候都能看。”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沈如晦几乎要沉溺在这份温柔里,将下午的发现和盘托出,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她怕。怕得到的答案不是她想要的。怕打破此刻这来之不易的平和。更怕……自己那刚刚被安抚、被规训的心,会因为一个答案而再次变得“任性”。
她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夜色渐深。沈如晦躺在顾长钧身侧,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窗外,雪花果然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覆盖了庭院,也覆盖了白日里所有的痕迹。
可她心中的那方手帕,那枝红梅,那个名字,却如同雪下的墨迹,愈发清晰刺眼。
旧日的幽灵,并未散去。它只是潜伏着,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便悄然浮现,投下一片浓重的疑云。而这疑云之下,刚刚稳定下来的关系,似乎又开始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