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窗前看到老槐树抽新芽,沈如晦沉寂的心湖,仿佛也被那抹生机勃勃的绿色悄然点染。她依旧沉默寡言,但那份沉默不再是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而是像初春解冻的河面,底下已有活水开始缓慢流淌。
她开始更自然地接受顾长钧的靠近。当他端着药碗站在床边时,她不再需要经过漫长的内心挣扎才勉强接过,而是会在他走近时,便下意识地微微直起身子,做出准备服药的姿态。当他用那双惯于握枪签令、此刻却小心翼翼捧着药碗的手,将汤匙递到她唇边时,她虽仍垂着眼睫,却会配合地微微张口。
有时,药汁太苦,她会几不可查地蹙一下眉。
这个细微的表情,竟让顾长钧如同接到了什么重要的指令般,下一次送来的药汤里,必定会多添一丝恰到好处的、缓解苦涩的蜂蜜或是甘草。他从不言明,但她能尝出那其中的差别。
这种无声的、细致入微的体贴,像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沈如晦心中的寒冰。她无法否认,在被这样近乎虔诚地对待时,心底那根最坚硬的冰刺,似乎也在一点点变得柔软。
她甚至开始允许他在她精神不济、无力抱持念雪时,将女儿放在她身侧,而他则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用低沉平稳的声音,给念雪讲一些简单的小故事,或是念几首童谣。他的声音有种奇特的魔力,不仅能安抚女儿,似乎也能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她会闭着眼假寐,耳朵却无法屏蔽那些声音。听着他笨拙地模仿着小动物的叫声逗念雪发笑,听着念雪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舌,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家”的模糊感觉,偶尔会如同水底的泡沫,悄然浮上心头,随即又被她理智地按捺下去。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念雪。女儿需要父亲,也需要一个情绪稳定、不再一心求死的母亲。
可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仅仅是为了念雪,她又何必在意他递来的药是苦是甜?何必在他因军务晚归时,会下意识地留意门口的动静?
这些问题,她不敢深想,只能将其归咎于长久病中产生的脆弱与依赖。
这天傍晚,顾长钧处理完军务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显然外面又有了棘手的麻烦。但他踏入主卧的瞬间,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将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只余下一片刻意营造的平静。
他走到床边,看到沈如晦正靠在软枕上,手中拿着一本他前几日放在这里的闲散游记,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念雪趴在她身边,已经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母亲的一缕头发。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为这一幕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
顾长钧的脚步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目光从女儿恬静的睡颜,移到沈如晦略显苍白却不再死气沉沉的侧脸,再落到她握着书卷的、依旧瘦削却不再冰冷僵硬的手指上。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酸与满足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这就是他穷尽手段、历经生死也想守护的画面。纵然过程满布荆棘,伤痕累累,但只要能换得此刻的安宁,他觉得一切都值得。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沈如晦若有所觉,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她的目光在他带着倦意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极轻地问了一句:
“……外面,事情很麻烦?”
声音很轻,带着久未主动关怀他人的生涩,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顾长钧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她……在关心他?
尽管这关心可能只是出于客套,或者是对可能影响眼下平静生活的不确定性的担忧,但对他来说,这已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顾长钧喉头一哽,几乎有些失态。他连忙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才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回答:“没什么,一些琐事,已经处理好了。”
他不敢多说,怕泄露了内心的激动,也怕那些肮脏的权谋争斗,玷污了此刻房间里难得的温馨。
沈如晦听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那句问话,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但顾长钧知道,不一样了。
有些东西,真的开始不一样了。
微光虽弱,却持续散着暖意,那冻结了太久的寒冰,终于从内部,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