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沈如晦接过那杯水后,主卧内的氛围进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新阶段。她依旧很少主动开口,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将顾长钧的存在完全视为无物。她会在他递来汤药时,沉默地接过;会在他因军务暂时离开时,目光偶尔会掠过他空置的座位;甚至有一次,当念雪蹒跚着扑向顾长钧,而他俯身将女儿抱起时,沈如晦的唇角,几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短暂,却不再是冰冷的线条。
顾长钧将这一切变化都小心翼翼地收在眼底。他变得更加耐心,也更加克制。他不再急于寻求更深层次的理解或交流,只是日复一日地,用这种沉默而细致的守护,一点点地夯实着那刚刚建立起来的、极其脆弱的信任基础。
沈如晦的身体在缓慢地恢复,虽然心脉的损伤让她依旧虚弱,时常被噩梦和心悸困扰,但至少,那种一心求死的灰败之气,已经渐渐从她身上褪去。她开始更多地关注念雪的成长,会在精神稍好的时候,示意嬷嬷将女儿抱到身边,用极其轻柔的动作,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听着女儿咿咿呀呀地“讲述”着她听不懂的趣事。
这天午后,天气晴好,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沈如晦半靠在床头,念雪在她身边玩着一个布老虎,自得其乐。顾长钧坐在不远处的桌旁,批阅着几分不太紧急的文件,室内一片难得的安宁。
忽然,沈如晦毫无预兆地轻轻咳嗽起来,脸色瞬间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这是她心脏不适的征兆。
顾长钧立刻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冲过去或是唤医生,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关切地望过来,带着询问。
沈如晦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那阵不适才慢慢平复。她睁开眼,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目光无意间掠过顾长钧,对上他眼中那未散的担忧。
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在顾长钧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移开视线时,沈如晦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久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那日……你烧了陆文清的信……”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是因为……觉得他提出的条件,不足以让你动心吗?”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已久。那封信代表着一条看似可行的生路,而他毫不犹豫地将其焚毁。除了占有欲,她想知道,是否还有别的缘由。
顾长钧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这个。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走过来,依旧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然后,他才重新看向她,目光深沉而坦诚。
“不全然是。”他的声音低沉平稳,“苏家与南洋某些势力盘根错节,陆文清提出的路线,未必安全。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直言,“用你和念雪,去交换任何利益,于我而言,都是耻辱。”
“耻辱?”沈如晦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一丝极淡的嘲弄,“将我囚禁于此,便不是耻辱了吗?”
这话语带着刺,但语气却并非以往的尖锐,更像是一种……带着疲惫的质问。
顾长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痛色。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坦然承受着这跟刺。
“是。”他回答得干脆,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都是耻辱。前者是懦夫的行径,后者……是疯子的偏执。”
他微微偏过头,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却也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
“我知道,无论哪一种,都配不上你,也……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烙印在灵魂里的疲惫,“但我没得选。沈如晦,在失去你和用尽手段留住你之间,我永远……只会选后者。哪怕这手段,让我自己都鄙夷。”
这番近乎赤裸的剖白,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甚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的粗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沈如晦的心上。
她看着他冷硬侧脸上那细微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负的纹路,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偏执与痛苦的复杂情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恨意,似乎又被撬动了一分。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尝试过去理解,这个男人的内心,究竟是一片怎样的荒原。他的爱,他的恨,他的手段,都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近乎自毁的疯狂。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为什么……会是我?”
这个问题,她曾在无数个绝望的深夜里问过自己,问过苍天。如今,她却问向了他。
顾长钧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漩涡,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沈如晦几乎要被他眼中那过于浓烈的情感灼伤,想要移开视线。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给出了一个让她瞬间怔住、心跳几乎停滞的答案:
“因为……从很多年前,在沈家旧宅,看到那个在栀子花旁笑得毫无阴霾的小姑娘开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笃定,“我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进别人了。”
病榻旁的絮语,如同投入迷雾中的石子,未能立刻驱散所有阴霾,却似乎……让她窥见了迷雾深处,那纠缠了太久的、爱与恨的源头。
原来,一切的开端,并非她所以为的强取豪夺,而是……那么早,那么久以前。
这个认知,让沈如晦彻底陷入了失语。她怔怔地看着他,心中那片刚刚经历过泪雨洗礼的荒原,仿佛又被投下了一颗更加沉重的、名为“宿命”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