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少帅府的庭院里静得只剩风吹过槐树的沙沙声。云瑾躺在铺着软褥的床上,辗转反侧却毫无睡意——闭上眼睛,金粉阁的火光、众人的哭声、陆少帅护着她上车的模样就轮番在眼前晃,心里像压着块石头,沉甸甸的。
她索性起身,披了件厚棉袍,悄悄走到院中的露台上。这露台是用青石板铺成的,靠着雕花的木栏杆,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星子。
晚风带着秋凉,吹在脸上却让她清醒了些,她扶着栏杆远眺,能隐约看见远处街巷的灯火,不知那些今晚没地方去的金粉阁伙计,此刻是否能挨过这夜寒。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云瑾吓了一跳,转身就见陆承泽站在露台入口,身上穿着件藏青色的棉袍,手里还拿着件厚披风。他大概是刚处理完事情,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身姿挺拔。
“陆少帅?”云瑾有些局促,“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陆承泽走上前,将手里的披风递过去:“夜里风大,别冻着了。”见她接过披风却没立刻披上,他又补充了句,“在想金粉阁的事?”
云瑾轻轻点头,指尖摩挲着披风的布料,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以前总觉得金粉阁热闹得很,台上唱着曲,台下喝着酒,日子好像永远都不会变。可谁能想到,一场火下来,那么繁华的地方,就这么没了,像云烟似的,抓都抓不住。”
陆承泽望着她眼底的落寞,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那你呢?想好以后的安排了吗?是想等金粉阁重建后回去,还是……另有打算?”
这话问得云瑾一怔,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语气里多了几分茫然:“我以前除了唱曲,什么都不会。金粉阁在的时候,我还能靠嗓子吃饭;离开金粉阁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也是个无用之人——既不会算账,也不会营生,真不知道往后该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
陆承泽的目光落在她攥着披风边缘的指尖上,那点茫然像雾似的裹着她,让他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放缓了几分语气:“无用之人?未必。”
他侧身靠在木栏杆上,视线越过她肩头望向远处的灯火,声音比晚风更沉些:“我身边缺一个能‘听’的人。”
云瑾猛地抬头,眼里还带着没散的怔忡。
“府里琐事多,底下人报上来的话,有时掺着顾虑,有时藏着敷衍,”陆承泽转回头看她,目光清明,没有半分玩笑,“你在金粉阁见惯了人来人往,听惯了弦歌里的真假,比旁人更能辨得清话里的轻重。”
他顿了顿,把话挑得更明:“我缺一个在我处理事时,能安安静静听着,偶尔替我记记细节、递递东西的人。你……要不要试试跟我做事?”
风又吹过槐树,叶子沙沙响着,云瑾望着陆承泽眼底的认真,指尖的布料忽然就不那么凉了。她张了张嘴,原本空落落的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填了一块,连方才的茫然,都淡了些。
她没立刻应声,只垂下眼睫轻轻点了点,声音细得像落在衣襟上的槐叶:“我……我愿意的。”
陆承泽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抬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开的披风领口,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脖颈时,又很快收回:“愿意就好,不急着上手做事,先适应几天。”他抬眼望了望天色,月亮已经爬得老高,“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房睡,明日不用起得太早,辰时过来寻我就行。”
云瑾连忙站直身子,下意识就屈膝想行礼,却被陆承泽抬手拦了住。“不必拘这些虚礼。”他看着她紧绷的肩头,又补了句,“往后在府里,自在些就好。”
云瑾攥着披风的手松了松,轻声道:“那……陆少帅晚安。”
陆承泽闻言,眉梢轻轻挑了下,语气里带了点无奈的笑意:“别再喊少帅了,在府里这么叫,未免太生疏。”他顿了顿,放缓了声音,“叫我阿泽就好。”
云瑾猛地抬头,眼里又闪过几分无措,可对上陆承泽温和的目光,终究还是咬着唇,小声应了句:“……阿泽,晚安。”
次日辰时,天刚放亮没多久,少帅府的回廊上还沾着未干的晨露,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嗒”声。云瑾攥着记好的账目纸,指尖因紧张微微泛白——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帮陆承泽处理府中事,生怕哪里记错了。
走到书房外,她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才轻叩木门。里头很快传来陆承泽淡而沉稳的声音:“进。”
推门而入,墨香混着公文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陆承泽正坐在红木书桌后,面前摊着一本标着“西北军备清点”的厚册,指尖捏着支钢笔,笔尖落在纸页上时力道均匀,墨痕横平竖直,没半分潦草。他周身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透着军阀少帅独有的沉静,连抬眼看向云瑾时,眼神都平和得像晨雾里的湖面。
“坐。”陆承泽朝桌旁的梨花木椅偏了偏头,又把一本摊开的府中用度册推过去,“教你的各院名目,再核对一遍。等会儿我念城西粮庄的月度文书,你把漏记的数目补在空白处,不用急,仔细些就好。”
云瑾依言坐下,指尖触到用度册微凉的宣纸,心里的紧张散了些。她刚翻到“杂役房——月度采买”那栏,就听见门外传来侍从的通报:“少帅,陈副官求见。”
“让他进来。”陆承泽头也没抬,依旧看着手里的军备册,直到陈平捧着个布包走进来,才放下钢笔。
陈平是陆承泽身边最得力的副官,常年跟着他处理军政要务,行事素来干练。他进门后先朝陆承泽躬身行礼,目光扫过一旁的云瑾时,脚步顿了顿,才上前半步,将布包放在桌上:“少帅,金粉阁那边的情况已经查清楚了,特来向您报备。”
陆承泽“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云瑾握着用度册的手悄悄收紧——她昨夜还在想那些伙计的安危,此刻听见“金粉阁”三个字,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火灭之后,属下带人仔细清点了现场,也逐个询问了伙计们的状况。”陈平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个字都说得很实在,“大部分伙计只是受了惊吓,有三个年纪稍大的伙计在救火时,被掉落的木梁蹭到了胳膊,还有一个后厨的学徒被烟呛得晕了过去,不过都只是皮外伤和轻微窒息,已经让医馆的大夫看过了。”
他顿了顿,伸手打开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本名册,递到陆承泽面前:“这是所有伙计的名单,标注了他们的伤势和目前的安置处。受轻伤的四个伙计,属下已经安排在府外的悦来客栈住下,每日会让人送药送饭;其他没受伤的伙计,愿意留下做事的,已经分到了府里的杂役房、后厨,还有城外的粮庄,工钱比他们在金粉阁时多两成;想回老家的,也都给凑了盘缠,还写了介绍信,让他们回去后能找个安稳营生。”
陆承泽接过名册,指尖在“受伤伙计”那几行字上轻轻扫过,又抬眼看向云瑾——她眼底的担忧明显散了些,嘴角还悄悄抿出一点浅淡的弧度。他心里了然,对陈平道:“客栈那边多盯着点,要是伙计们有别的需求,尽量满足。另外,给医馆那边打招呼,让他们多上心些,务必让受伤的人好好养伤。”
“是,属下明白。”陈平应下,又补充道,“还有金粉阁的修缮工作,昨天已经动工了。属下找了城里最好的木工匠班子,先清理了火场的残木和瓦砾,今早一早就开始修补屋顶和梁柱。工匠头说,要是顺利的话,两个月左右能完成初步修缮,后续的雕花、门窗和内饰修补,还得再花一个月时间。”
“质量要紧,不用催工期。”陆承泽淡淡吩咐,“修缮期间,派两个人在附近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去捣乱。”
“属下已经安排好了,会让巡逻队每日去巡查两次。”陈平说完,又躬身行了一礼,“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先去处理粮庄的调运事宜了。”
陆承泽点头,看着陈平离开后,才把那本伙计名册推到云瑾面前:“你要是想知道哪个伙计的情况,看看这个名册就好。要是想亲自去客栈看看,等下午处理完事情,也可以让人陪你去。”
云瑾拿起名册,指尖拂过上面熟悉的名字——负责给她调弦的老周、总在她唱完曲后递桂花糕的后厨张婶、还有帮她搬琴的小徒弟阿福,见他们名字旁都标着“安好”,悬了一夜的心彻底落了地。她抬头看向陆承泽,眼里带着感激:“谢谢您,阿泽。我……我下午要是得空,想去客栈看看张婶他们。”
“可以。”陆承泽的语气依旧温和,又把用度册拉回来,“等会儿我念文书,你仔细记。”
云瑾“嗯”了一声,刚把名册放在桌角,就听见门外又传来侍从的声音:“少帅,沈明先生到了,说有要事找您。”
陆承泽捏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眼底难得掠过一丝浅淡的波澜——沈明是他的幼时玩伴,两人从小一起在军校读书,后来沈明随家族归入直系军阀麾下,常年在北边周旋,自他出国留学后,已有三年未见。他随即淡声道:“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先传了进来,紧接着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领口别着枚银质领针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个子高挑,嘴角天生带着点上扬的弧度,哪怕穿着规整的西装,也透着股跳脱的劲儿,正是沈明。
他刚进门就冲陆承泽扬手,语气里满是打趣:“承泽!几年不见,你这‘冷面少帅’的名头还是这么响啊!我从直系防区一路赶过来,路上听了三拨人说你治军严、脾气冷,连跟下属说话都没笑脸,怎么,对老朋友也这态度?”
陆承泽放下钢笔,起身时拍了拍沈明的肩,语气依旧淡,却多了几分熟稔的温度:“刚到?一路累了,先坐。”又朝云瑾那边偏了偏头,介绍道,“这位是沈明,我的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