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出现在第五个月。
药王谷的长老调整了药方,温暖的孕吐终于缓和了些。虽然依旧吃不下太多,但至少能喝些清淡的粥水。
夜无尘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连教中事务都交给了左右护法。他亲自下厨,学着做温暖从前爱吃的点心;夜里她翻身困难,他便整夜不睡,扶着她慢慢调整姿势。
有一日深夜,温暖从浅眠中醒来,发现夜无尘正轻轻抚着她的腹部,低声和未出世的孩子说话:你若再折腾你娘亲,等你出来,爹爹定要打你屁股。
她忍不住笑出声,他立刻抬头,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
温暖摇头,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夜无尘,你会是个好父亲。
他眸色一深,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我只要你平安。
夜无尘确实在学着做一个好父亲。
他会笨拙地给女儿梳小辫,尽管最后总是歪歪扭扭;会在深夜轻拍着哭闹的归暖,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甚至开始研究菜谱,只为能让温暖多吃一口。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温暖平安。
那些她不知道的深夜里,他曾无数次站在庭院中,盯着药王谷送来的安胎药方,指尖捏得发白。若她的状况再恶化一分,若她的气息再虚弱一寸——他真的会亲手毁了这个孩子。
幸好,她渐渐好转了。
如今看着她靠在软枕上,小口喝着他熬的莲子羹,脸颊终于有了血色,夜无尘才将那些阴鸷的念头彻底碾碎。
怎么了?温暖抬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出神。
没什么。他接过空碗,指腹蹭过她唇角的水渍,明日带归暖去赏梅可好?她说想看你穿那件红斗篷。
温暖笑着点头,全然不知他方才眼底闪过的狠绝。
有些事,他的暖暖永远不必知道。
初春的梅林里,小归暖举着刚折的花枝跑在前头,红斗篷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夜无尘扶着温暖慢慢走,大氅下温热的手掌始终护在她腰间。
爹爹!小丫头突然转身,举着一朵半开的红梅,给弟弟!
温暖惊讶地挑眉:你怎么知道是弟弟?
暖暖梦到的!她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弟弟说他也喜欢梅花!
夜无尘低笑,接过那支梅花别在温暖鬓边:看来是个懂事的小子。
温暖抚着隆起的腹部,忽然轻呼一声。父子俩同时紧张地看向她,却见她眉眼弯弯:他踢我了,像是在说姐姐说得对
小归暖欢呼着扑过来要摸,夜无尘却先一步将妻女都揽入怀中。梅香氤氲里,他低头吻了吻温暖发顶,将所有未宣之于口的偏执与温柔,都藏进了这个拥抱。
温暖生产那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这本该是个好日子。
可当产房内第一声痛呼传出时,夜无尘手中的茶盏便碎成了齑粉。
怎么回事?他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声音冷得骇人,上次不是一切顺利吗?
接生嬷嬷匆匆跑出来,额上全是冷汗:夫人胎位不正,怕是......怕是难产。
一瞬间,整座雪月城好似都感受到了那股滔天的杀意。
保大人。夜无尘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若有半点差池——
左使立刻按住腰间的刀:属下明白。
产房内外忙作一团,侍女们端着血水进进出出,药王谷的长老们轮番上阵。小归暖被乳母抱得远远的,却还是哭喊着要娘亲。
夜无尘站在院中,脚下青砖寸寸龟裂。
三个时辰。
整整三个时辰,温暖的痛呼声渐渐微弱,他的理智也几近崩溃。就在他准备破门而入时——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长空。
接生嬷嬷喜极而泣:是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夜无尘却充耳不闻,直接冲进房内。床榻上的温暖面色惨白,发丝被汗水浸透,却还强撑着对他笑了笑:......你看,我说会没事的。
他单膝跪在床边,颤抖的手抚上她冰凉的脸颊,喉结滚动数次,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夜,雪月城张灯结彩庆贺少主诞生,城主府却异常安静。
夜无尘独自站在药房,将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一饮而尽。绝孕药的苦涩从舌尖烧到心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左使站在阴影处,欲言又止:教主,这药......
不必告诉她。夜无尘擦去唇角药渍,眼底是化不开的偏执,本座绝不允许这种事再发生一次。
窗外,秋风吹落一树红叶。屋内,他摩挲着腕间温暖为他求的平安符,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他的月亮,必须永远高悬天际。
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
雪月城的秋日依旧枫红似火,城主府的后院里,两个小团子正在追逐打闹。五岁的夜归暖举着木剑,追着弟弟满院子跑:雪雪别跑!看姐姐的新剑法!
三岁的夜听雪灵活地躲到石榴树后,奶声奶气地喊:爹爹救命!
廊下,温暖倚在夜无尘肩头轻笑:你儿子倒是机灵,知道找靠山。
夜无尘放下茶盏,顺手将妻子往怀里带了带:随我。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温暖忽然发现,当年那个阴鸷狠厉的魔教教主,如今眉宇间尽是平和。只有在孩子们扑过来时,才会露出一丝当年的凌厉——比如现在。
小心娘亲!夜无尘单手接住飞扑而来的女儿,另一只手稳稳扶住温暖的腰。
归暖眨着大眼睛:爹爹偏心!每次都先护着娘亲!
因为......夜无尘低头,在温暖发间落下一吻,娘亲是爹爹的月亮。
温暖耳尖微红,正要说话,忽见管家匆匆走来:城主,药王谷送来新的养生方子。
夜无尘接过药方扫了一眼,眉头微蹙。温暖了然轻笑:又是调理气血的?都说了我早就......
听话。他捏了捏她的指尖,转头对管家道,去库房取那株千年雪参。
看着丈夫紧张的模样,温暖无奈摇头。自那次难产,夜无尘便将她当成了易碎的琉璃,日日汤药不断,连她多看两页账本都要管。
夜无尘。她忽然凑近他耳边,我有没有说过......
你现在这样,比当年舞剑的样子更好看。
夜无尘眸色一深,正要回应,两个小团子已经扑到膝前:爹爹娘亲!陪我们玩!
夕阳西下,一家四口的影子在庭院里拉得很长。阁楼上,那碗绝孕药的药渣早已随风散去,唯有廊下的风铃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这段温柔岁月。
——
柳如烟坐在灶台前,木然地添着柴火。
锅里的粥已经煮沸,咕嘟咕嘟冒着泡,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却蹭了一脸灰。门外传来婆婆尖利的嗓音:“饭还没好?磨蹭什么呢!”
“快了。”她低声应道,声音干涩。
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五年。
——自从她重生后避开夜无尘,家中确实平安无事。可命运却像跟她开了个玩笑:她躲过了魔教的杀戮,却躲不过世俗的磋磨。
父亲将她许给了县里一个秀才,家境清贫,婆婆刻薄。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挑水、洗衣、做饭,手指早已粗糙得不像十八岁姑娘的手。而她的丈夫,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书生,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做,甚至不曾为她描过一次眉。
“听说雪月城又办赏花宴了?”隔壁卖豆腐的刘婶挎着篮子路过,语气艳羡,“那夜城主对夫人真是宠到骨子里,连女儿习武用的木剑都是亲自雕的……”
柳如烟的手一抖,柴火“啪”地掉进灶膛,溅起一片火星。
雪月城。夜无尘。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她曾以为,避开他就能避开悲剧。可如今呢?她活得像个蝼蚁,而那个本该囚禁她的恶魔,却成了江湖上人人称羡的佳话——爱妻如命,儿女双全,连朝廷都要敬他三分。
“凭什么……”她盯着跳动的火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如果当初她没有逃……如果她救了他……
“发什么呆!”婆婆掀开帘子,一巴掌拍在她背上,“粥都糊了!败家东西!”
柳如烟麻木地站起身,舀出焦黑的粥。
窗外,夕阳西下,远处山峦如黛。而几百里外的雪月城,此刻应当灯火辉煌,欢声笑语吧?
她忽然想起前世被囚禁的那些日子——夜无尘命人用金丝楠木为她打造梳妆台,锦衣玉食堆满房间,哪怕她咬破他的手腕,他也只是冷笑:“你逃不掉。”
而现在,她自由了。
可这自由,比囚笼更令人窒息。
她后悔了,但却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