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稷城仿佛一张逐渐拉满的强弓,在无声中积蓄着力量。城外,新垦的菜畦泛着嫩绿,军工坊的烟火日夜不息;城内,军民各司其职,秩序井然,却又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宁静。州牧派遣的监军种劭即将抵达的消息,如同投入这平静水面的一块石头,激起了层层暗涌。
军衙大堂内,核心文武齐聚一堂。气氛不同于往日的战前部署,更显凝重。今日所议,并非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关乎虓虎营未来命运的战略抉择。
刘昊端坐主位,目光扫过麾下众人:沉稳持重的张诚、锐气逼人的赵云、面露忧色的老王、眼神精明的裴元绍、好奇观望的裴怜、以及缩在角落暗自计算着“接待费用”的侯吉。当然,还有他新得的左膀右臂——面色苍白却目光如炬的戏志才,和看似慵懒实则洞悉一切的郭嘉。
熊山按着刀柄,站在刘昊身侧,瞪着铜铃大眼打量着众人,似乎想从空气中嗅出紧张味的来源。
刘昊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自带千钧之力:“诸位,监军将至,朝廷、州牧乃至天下诸侯的目光,都已落在我并北之地。今日请诸位来,是要议一议,我虓虎营日后,该何去何从?”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对于许昌那位陛下,我等当持何态度?是尊奉?是疏离?亦或是……另有所图?”
问题抛出,堂内一时寂静。这个问题太过敏感,也太过重大。
老王率先开口,他久历地方,更看重实际:“主公,我等虽据并北,然名义上仍属汉臣。朝廷虽弱,然大义名分仍在。依老夫之见,当谨守臣节,尊奉天子,按时朝贡。如此,可安州牧之心,亦可堵天下悠悠之口,于我积蓄实力最为有利。”这是稳守之策。
裴元绍接口,带着豪强的务实:“王老所言有理。然则,许昌朝廷实为曹操掌控,我等尊奉天子,无异于向曹操低头。且每年朝贡,所费不赀,岂非资敌?不如表面敷衍,实则自主,省下钱粮,扩充军备。”这是务实自保之策。
赵云剑眉微蹙,朗声道:“云乃武人,只知忠义。陛下乃汉室正统,若奉诏,自当遵从。然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心叵测。云以为,可尊汉室,但不必听命于曹氏。”这话说得耿直,却点出了关键矛盾。
张诚沉吟道:“子龙之言是也。然则尺度难以把握。若过度疏离,恐被扣上叛逆之名;若过于亲近,又恐被曹操利用。难矣。”
这时,郭嘉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略显沉闷的气氛。他晃着不知从哪摸出来的酒葫芦,懒洋洋道:“诸公之论,皆在‘奉’与‘不奉’之间打转,无趣,无趣。岂不闻‘彼可取而代之’?汉室倾颓,天下有德者居之。主公既姓刘,乃汉室宗亲,即便……”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极大胆。
众人皆是一惊。熊山听得似懂非懂,嘀咕道:“郭先生是说咱昊爷也能当皇帝?那敢情好!”侯吉吓得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一响,脸都白了:“僭……僭越!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戏志才轻轻咳嗽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他声音不高,却极有分量:“奉孝之言,虽似惊世骇俗,却点明一途。然此非眼下可行之策。主公,志才以为,于当前局势,我有上中下三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下策,便是如王公所言,谨守臣节,全力尊奉许昌朝廷。如此,可得暂时安稳,却将自身命脉交于曹操之手,永无出头之日。”
“中策,便是如元绍所言,表面敷衍,实则自主。此策看似稳妥,实则首鼠两端,既得罪曹操,亦无法真正取信于天下豪杰,久之,必成孤家寡人。”
“上策,”戏志才目光灼灼,“便是‘不奉诏,亦不反汉’。”
“不奉诏,亦不反汉?”刘昊若有所思。
“正是。”戏志才解释道,“既不公开否认天子权威,亦不听从曹操以天子名义发出的乱命。我军一切政令军令,皆出于美稷,出于主公。对外,可宣称‘天子蒙尘,曹氏篡权,我等乃尊汉讨逆,暂代天子牧守边疆’。如此,既占大义名分,又保实际独立。且……”
他顿了顿,看向郭嘉。郭嘉会意,接口笑道:“而且,还能给袁绍、刘表等同样心怀鬼胎之辈,做个榜样!告诉他们,对付曹操,不一定非要硬碰硬,还可以这么玩。说不定,还能引来些暗通款曲的呢。”
戏志才点头:“待时机成熟,主公甚至可发布‘求贤檄文’,广邀天下忠义之士,共讨国贼,匡扶汉室。届时,大义在我,人心在我,进可攻,退可守,方为万全之策。”
这一番分析,高屋建瓴,将政治与战略完美结合,听得众人心潮澎湃,又豁然开朗。
张诚抚掌:“先生大才!此策甚妙!既免了眼前与曹操直接冲突,又握住了长远主动权!”
赵云也颔首:“尊汉讨逆,名正言顺!”
裴元绍佩服道:“如此,那监军种劭,也好应付了。他若以朝廷名义压人,我便以‘讨逆’搪塞!”
刘昊心中已有决断,目光锐利起来:“志才之上策,深得我心!便如此定下:我虓虎营,暂不迎奉天子,行‘尊汉讨曹’之策,积蓄实力,静待天时!”
战略方向就此确立。
然而,郭嘉却又抛出一个问题:“策略已定,然则,那位即将到来的种监军,可是个信奉‘君君臣臣’的正统名士。我等这套‘尊汉不尊曹’的说辞,恐怕瞒不过他,也难以取得其认同。若他在州牧乃至天下士人面前痛斥主公‘虚伪’、‘无君无父’,岂不麻烦?”
戏志才淡然一笑:“故而,需请一位身份特殊、足以令种劭此类名士慎重对待之人,来为我等‘正名’。”
众人一怔:“何人?”
就在这时,堂外亲兵禀报:“主公,蔡先生遣侍女送来书卷一份,言乃其近日整理蔡公遗稿时,偶有所得,或对将军今日之议有所裨益。”
刘昊心中一动:“呈上来。”
那是一卷誊抄工整的帛书,上面并非经义文章,而是一篇蔡琰亲笔所写的短论,题为《论边镇牧守之权宜》。文中引经据典,论证了在朝廷失序、权臣当道之际,边疆重将为保境安民、存续汉祀,有权暂代朝廷行使部分职权,乃至“奉天讨逆”,这非但不是僭越,反而是忠贞体国的表现。文笔犀利,论据扎实,通篇洋溢着对汉室的忧虑与对“权宜之计”的辩护。
堂内众人,尤其是戏志才、郭嘉这等精通文墨之士,看完之后,不禁拍案叫绝!
“妙哉!此文一出,我等之行,便有了经义上的依据!蔡先生真乃雪中送炭!”戏志才赞叹。
郭嘉笑道:“这位蔡先生,不愧是蔡伯喈之女,厉害!有她这篇文章,种劭若想从经义上驳倒我们,就得先驳倒蔡邕的学问!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刘昊心中感慨,蔡琰此举,无疑是在用她最擅长的方式,表明了对他的支持。
“立刻将此文抄录散发,令并北文吏士人皆能阅之。”刘昊下令,“待种监军到来,便以此文之精神,与之周旋。”
战略已定,应对之策也已备好,众人心下稍安,正准备散去各自准备,那名之前汇报监军动向的影卫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径直走向郭嘉,递上一枚更小的蜡丸。
郭嘉捏开蜡丸,只看了一眼,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
“奉孝,何事?”刘昊察觉有异。
郭嘉深吸一口气,将纸条递给刘昊,声音压得极低:“主公,影卫从许昌皇宫内线冒死传出的消息……陛下……陛下恐已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已有旬日,消息被曹操严密封锁!御医进出频繁,但情况……似乎很不乐观!”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汉献帝病重!这可能意味着什么?曹操会如何应对?如果天子突然……那“尊汉讨曹”的大义名分,又将置于何地?刚刚确定的战略,瞬间面临着巨大的变数!
刘昊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纸条被他攥得紧紧。堂内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瞬间又冻结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昊脸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戏志才疾声道:“主公,此消息千钧重!必须立刻核实!若属实,则天下局势将剧变!我等策略,恐需立刻调整!”
郭嘉也沉声道:“而且,种劭此时前来……是巧合?还是他也得到了风声?甚或……他本就是带着某种特殊使命而来?”
刘昊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沉毅如铁:“消息严格封锁,仅限于此堂之人知晓。奉孝,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代价,核实许昌情况!志才,重新评估所有策略,做最坏打算!元绍,加强对种劭一行人的监视,我要知道他每一个举动,见过每一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南方,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清许昌城内的真相。
“至于迎立之辩……暂且压下。待迷雾散开,再行决断。”
未知的风暴,似乎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美稷城的未来,再次充满了巨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