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
刘昊血红的眼睛猛地盯住那吓破了胆的文官屯长,像是要从他脸上剐下一层皮来。乱石堆后,雨水顺着石缝往下淌,汇成一道道浑浊的细流。豁口方向传来的胡人呼喝声和伤者的哀嚎,像是催命的锣鼓,一下下敲在残存每个人的神经上。
“地……地道口就在那块大青石后面……”屯长被刘昊看得发毛,哆哆嗦嗦地指着不远处一块半埋在上里的巨大岩石,“早些年挖的,塌了大半,里头黑黢黢的,不知通到哪,也不知还走不走得通……”
希望渺茫得像一根头发丝吊着千钧重物。但眼下,还有别的路吗?
退?身后是旷野,是胡人骑兵的猎场。
守?就凭这七八个吓破胆的残兵,能守多久?
赵老四的血,还在那边豁口的泥地里洇开,温度还没散尽。
刘昊的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绝望而麻木的脸,最后落在李狗儿那张哭花了、却还死死攥着一根断矛的脸上。
“狗儿。”刘昊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跟我走。”
他又看向那屯长和老王队正:“你们守在这,弄出点动静,吸引胡狗注意。”
老王队正惨然一笑,啐出一口血沫子:“放心吧,刘队率……俺们这点人,也就剩这点用处了。”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认命般的决绝。
刘昊不再废话,拉着李狗儿,猫着腰,快速移动到那块大青石后面。果然,下面有一个被杂草和碎石掩盖了大半的漆黑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仅容一人勉强匍匐通过。
“队率,我……我先进去!”李狗儿虽然怕得浑身发抖,却抢着要往里钻。
“跟紧我。”刘昊按住他,自己率先俯身,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片未知的黑暗。左肩的伤口在狭窄通道里摩擦,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拼命往前爬。
李狗儿紧跟其后,粗重的喘息在逼仄的地道里回荡。
地道比想象中更长,更曲折。里面一片漆黑,只能靠手摸索。不时有土块簌簌落下,似乎随时都会彻底坍塌。空气稀薄污浊,混合着腐烂和某种说不出的陈旧气味。
爬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隐约透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还有模糊的人声和马嘶声!
快到出口了!
刘昊加快速度,示意李狗儿绝对安静。两人小心翼翼爬到出口附近,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遮掩着。刘昊轻轻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依然是雨天,但光线亮了不少。洞口位置极佳,竟然是在豁口外侧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背面,恰好能俯瞰到大半个豁口战场,甚至能清晰看到那杆狼头大旗下,正在指挥手下清点战场、搬运尸体的慕容垂!
胡人显然认为战斗已经结束,大部分士兵散漫地坐在泥水里休息,只有少数还在巡逻或补刀未死的守军。慕容垂则骑着马,停在相对靠后的位置,正和几个亲兵说着什么,神态轻松。
而豁口内侧,老王队正和那几个残兵,依仗着乱石堆,还在进行着徒劳而悲壮的抵抗,吸引着零星的胡人攻击。
机会!
只有一次的机会!
刘昊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缓缓缩回身子,目光落在李狗儿背后那壶箭上——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支,还是那种改装过的胡人破甲箭。
他又摸了摸自己身上,弓早在混战中不知丢哪去了。
“狗儿,弓。”刘昊压低声音,伸出手。
李狗儿愣了一下,连忙解下自己背上那张半旧的骑弓,递了过去,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紧张。刘队率的弓术是好,可这距离……也太远了!而且风雨这么大!
刘昊接过弓,手指拂过冰冷的弓身。这张弓力道一般,准头也只是一般。目标在近两百步外,还在移动,风雨会影响箭矢轨迹,机会转瞬即逝。
难度太大了。
但他没有选择。
赵老四不能白死。豁口必须守住。哪怕多守一刻。
他深吸一口地道里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洞察之眼无声运转,疯狂计算着距离、风速、湿度、目标的移动轨迹……
所有的杂念都被摒除,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张弓,那支箭,和那个必须死的目标。
他再次轻轻拨开藤蔓,将箭搭在弦上,弓缓缓张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让他手臂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雨水流下。他调整着呼吸,将全身的力量和意志都灌注到这一箭之中。
风雨声,胡人的喧嚣声,豁口处零星的厮杀声,似乎都远去了。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着慕容垂。
慕容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久经沙场的直觉,他忽然勒住马,抬头朝着土坡方向望来,目光扫过那片茂密的灌木丛。
就是现在!
刘昊的手指猛地松开!
咻——!
最后一支破甲箭离弦而出,撕开雨幕,带着一股决绝的厉啸,直奔慕容垂的咽喉!
这一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赵老四的血,兄弟们的命,绝境的愤怒,以及刘昊所有的潜能和运气!
慕容垂的反应快得惊人!在箭矢离弦的瞬间,他猛地一侧身!
但刘昊预判了他的预判!这一箭的轨迹极其刁钻,并非直来直去!
噗嗤!
箭矢没有射中咽喉,却狠狠地扎进了慕容垂缺乏盔甲保护的左侧肩胛窝!三棱箭镞瞬间破开皮肉,直达骨缝!
“呃啊!”慕容垂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闷哼,身体猛地一晃,差点从马上栽下去!手中的马鞭脱手飞出。
“保护百夫长!”
“有冷箭!在那边土坡!”
胡人瞬间大乱!亲兵们惊骇地围拢过来,有的举盾,有的张弓朝着土坡盲目射击!
慕容垂脸色煞白,右手死死捂住左肩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他猛地抬头,凶狠的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向那片灌木丛,充满了惊怒和难以置信!
他根本没料到,这群几乎被全歼的汉军残兵里,竟然还藏着如此可怕的射手!在这么远的距离,如此恶劣的天气下,险些一箭要了他的命!
“走!”刘昊一击得手,看都不看结果,低喝一声,拉着还在发愣的李狗儿,扭头就往地道深处爬!
身后,密集的箭矢已经噼里啪啦地射在他们刚才藏身的位置,打得藤蔓碎裂,泥土飞溅!
两人玩命地在黑暗的地道里往回爬,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身后隐约传来胡人愤怒的咆哮和越来越近的搜索声!他们发现了地道口!
快!快!快!
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年。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心脏。
终于,前方出现了来时那个洞口的光亮!
刘昊率先钻出,然后一把将李狗儿拖了出来。两人瘫倒在青石后的泥水里,剧烈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队率!你……你射中他了?!”李狗儿激动得语无伦次。
刘昊没回答,只是挣扎着爬起来,探头望向豁口方向。
只见胡人军阵已经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主帅遇袭重伤,让原本松懈的胡兵变得惊惶而愤怒。大部分人马都朝着土坡方向涌去,搜索刺客,攻击豁口的力度顿时大减!
慕容垂被亲兵层层护卫着,已经下了马,有人正在给他紧急处理伤口。他虽然没死,但那伤势,显然也让他失去了继续指挥的能力。
机会!天大的机会!
“老王!”刘昊朝着豁口内嘶声大吼,“胡酋重伤了!杀出去!搅乱他们!”
豁口内,本来已经绝望待死的老王队正和那几个残兵,听到喊声,再看到胡人果然阵脚大乱,顿时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
“兄弟们!刘队率得手了!杀胡狗啊!给死去的弟兄报仇!”老王队正举起卷刃的刀,发出了沙哑的咆哮!
绝境逢生的狂喜和复仇的怒火瞬间点燃了剩余守军!他们竟然跟着老王,从乱石堆后冲了出来,向着混乱的胡人发起了反冲锋!
胡人猝不及防,加上群龙无首,竟然被这区区数人冲得一阵慌乱,出现了短暂的溃退!
局面,竟然真的被这搏命的一箭,硬生生扳回了一丝!
刘昊靠在青石上,看着那片混乱的战场,左肩的剧痛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李狗儿在一旁赶紧扶住他。
成了……暂时成了。
慕容垂被重创,胡人指挥系统瘫痪,攻势受阻。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但刘昊心里清楚,这远远不是结束。胡人兵力依旧占绝对优势,一旦他们从最初的混乱中反应过来,或者有新的指挥官接替,更加疯狂的报复立刻就会到来。
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空隙。
“狗儿,扶我回去。”刘昊的声音极其疲惫,“清点人数,加固工事……胡狗,很快还会再来。”
李狗儿用力点头,看着刘昊苍白的脸和不断渗血的肩膀,眼圈又红了,却多了几分坚毅:“嗯!”
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地绕开正面,从侧翼返回豁口内的乱石堆。
残存的守军和屯民看到他们回来,尤其是看到刘昊那仿佛从血水里捞出来的样子,眼神里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
“昊爷!是昊爷射伤了胡酋!”有人激动地喊了起来。
“昊爷!”
这称呼第一次被人带着如此浓烈的情绪喊出。
刘昊却没空理会这些。他的目光扫过剩下的人——不到十个,个个带伤,疲惫欲死。他又望向豁口外,那些重新开始集结、眼神变得更加凶狠的胡人。
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就在这时,郡城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却异常清晰的号角声!
不是胡人的牛角号,而是汉军用的号角!
声音悠长,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穿透风雨,传遍了战场。
所有还能动弹的守军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郡城方向的地平线上,烟尘大作!虽然被雨雾遮掩看不真切,但显然有大队人马正在移动!
是援军吗?
郡城守军终于要出城反击了?
幸存者们脸上刚刚露出一丝狂喜……
但刘昊的眉头却死死皱了起来。
那号角的节奏……似乎不对!而且,那烟尘起的方向,以及移动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