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的当天中午,建军就按医嘱吃了第一顿药。西药和中成药都吞下去时,他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当是普通的药片。可半小时后,一股浓重的昏沉感突然从头顶压下来,像被人用棉花捂住了脑袋,眼前的沙发、茶几都开始晃,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他踉跄着倒在沙发上,头歪在靠垫上,眼皮沉重得再也睁不开。意识像是沉进了水里,模糊又遥远,没一会儿就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状态——不是安稳的睡眠,更像一种混沌的停滞,耳边的声音都隔着一层雾,秀兰喊他,他听见了,却没力气回应。
这一觉睡了四个小时。等他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暗了,客厅的灯开着,暖黄的光落在他脸上,却照不进他空洞的眼神。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看了足足十分钟,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睡着了,睡了一下午。
“醒了?饿不饿?我已经做好了饭。”秀兰端着碗走过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建军没说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饿,也不渴,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所有情绪。他想抬手摸摸碗的温度,可手指抬到一半就停住了——没力气,也没兴趣,觉得做什么都多余。
接下来的三天,他彻底陷入了这种浑噩状态。每天按点吃药,吃完药就昏昏沉沉,要么坐在沙发上打盹,要么坐在椅子上发呆,眼神呆滞地盯着某个地方,能看一下午。秀兰跟他说话,他要么半天不回应,要么只嗯一声;递给他吃的,他就机械地张嘴,嚼都不嚼几下就咽下去,尝不出任何味道。
以前他还会对着创业时的终端样品发呆,会因为“没用”的念头烦躁,可现在,连那些负面情绪都消失了。他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药物牵着走,吃饭、睡觉、发呆,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对身边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秀兰看着他这副样子,慌得不行。她夜里偷偷爬起来查手机,在抑郁症患者的交流群里发帖问“刚吃抗抑郁药,整天昏睡发呆正常吗”,下面的回复大多是“初期副作用,身体适应了就好了”“我刚开始也这样,坚持两周就有好转”。
可她等了三天,建军的状态不仅没好转,反而更差了。他开始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候凌晨两三点突然坐起来,眼神涣散地盯着窗外,以为是白天;有时候中午明明醒着,却又突然躺下,说“该睡觉了”。
更让她害怕的是夜里的噩梦。有天凌晨,她被身边的动静惊醒,转头一看,建军蜷缩在床角,双手抱着膝盖,身体不停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嘴里还喃喃着“别追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想抱他,刚伸手,他就像受惊的猫似的往角落里缩,眼神里满是恐惧,根本没认出她。
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慢慢缓过来,倒回床上,又陷入了昏睡。秀兰坐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眼泪无声地掉下来——这药到底是在治病,还是在折磨他?以前他虽然痛苦,至少还有情绪,可现在,他像个被抽走灵魂的躯壳,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
第五天中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客厅,落在地板上,形成一道细长的光带。建军坐在沙发上,突然眨了眨眼,眼神里的空洞散了些——他清醒了,比这几天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的青黑比之前更重,眼神呆滞,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的胡茬冒了一层,看起来憔悴得像老了十岁。这是他吗?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能熬夜改代码的李建军?
突然,一股难以抑制的委屈和绝望涌了上来。他盯着镜中的自己,嘴唇颤抖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起初只是小声的啜泣,可越哭越凶,越哭越伤心,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把这些天积压的麻木、恐惧、无助全都哭了出来。
“建军?建军你怎么了?”秀兰听见哭声,赶紧冲进卫生间,看见他趴在洗手台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眼泪把洗手台的台面都打湿了。
她想拍他的背安慰他,可刚碰到他,他就哭得更厉害了,嘴里含糊地说着“我怎么成这样了……这药太难受了……”,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
秀兰心里一紧,起初以为他只是情绪发泄,哭出来或许能好受点,可看着他哭了快半小时还停不下来,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慌了,赶紧抱住他:“建军,别哭了,咱们不哭了好不好?难受咱们就去问医生,咱们换药,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抱着他的手都在抖。可建军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哭着,直到嗓子哭哑了,眼泪流干了,身体再也没力气支撑,才慢慢瘫在她怀里,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秀兰抱着他,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和身体的轻颤,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这个曾经为了家拼尽全力的男人,如今却脆弱得像个婴儿,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建军在她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眼神依旧涣散,却轻轻说了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这药……比病还难受。”
秀兰的眼泪瞬间又掉了下来。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以前的病,让他痛苦,让他焦虑,让他自我否定,可至少他还能感受到那些情绪,还能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硬撑;可现在,药物带来的麻木和恐怖的噩梦,把他彻底拖进了另一个深渊——没有痛苦,也没有希望,只有无尽的浑噩和恐惧,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她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继续让他吃这药,还是该停药去问医生。病让他痛苦,药让他麻木,这两种滋味,到底哪种更可怕?她不知道,建军自己,大概也不知道。
卫生间的光线很暗,阳光透过门缝照进来的光带,成了这昏暗空间里唯一的亮。可这束光,却照不进他们此刻的绝望里——他们像被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里,拿着“药物”这把钥匙,却不知道打开的是救赎的门,还是更深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