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吸髓之牙」持续发挥着作用。
它像一枚植入病灶的精密滤网，稳定而持续地抽取着谢傀血液和经络中流淌的蛊毒。那柄苍白的骨匕紧贴在他心口下方，传来恒定不变的冰凉触感和细微吸力。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一直萦绕在他眉宇间、甚至融入他气息里的那股阴寒暴戾的死气，如同被阳光逐渐驱散的晨雾，正在缓慢却坚定地消退。脸上那病态的紫黑也逐渐被一种极度疲惫、但属于活人的苍白所取代。
折磨了他不知多少年的、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神经的剧痛，第一次被压制到了一个可以忍受的、近乎“安静”的水平。
一直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紧绷的神经，在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中，终于……松动了。
而紧随其后的，是排山倒海、几乎要将他意识彻底淹没的疲惫感。
这疲惫感源自长久以来被痛苦透支的身体，源自精神上无休止的对抗与煎熬，也源自背上那四道虽然经过处理、却依旧火辣辣疼痛的巨大创伤。
江小离给他用了药。
强效的安神药剂帮助稳定他过度损耗的精神，促进愈合的菌种则在伤口下默默工作，修复着受损的组织。药效如同温暖的潮水，漫过他干涸龟裂的意识河床。
他靠坐在据点最角落的阴影里，背后垫着柔软的支撑物，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
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上了铅块，每一次眨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重新睁开。
他怀里的两把匕首——旧的漆黑，新的苍白——被他的手臂紧紧环抱着，仿佛那是他仅有的、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他的身体在渴望睡眠，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着需要休息来修复。
但他的本能，那在玄阴派残酷环境中、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中锤炼出的、如同野兽般警惕的本能，却在疯狂地拉响警报。
睡？
在这个地方？在这群认识没多久、谈不上多少信任的人面前？
沉睡意味着失去意识，意味着将自身的脆弱和生死，毫无保留地交托出去。
这太危险了。危险到让他感到窒息。
他强撑着。
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诱人的睡意。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死死攥住怀中的匕首，仿佛能从这冰冷的金属中汲取到维持清醒的力量。
他的目光像受惊的困兽，带着残余的警惕和审视，缓慢地、一遍遍地扫过据点里的每一个人，扫过每一个可能隐藏危险的角落。
但我们都能看出来。
他快到极限了。
那强行睁开的眼睛里，血丝遍布，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焦距难以集中。身体的摇晃幅度越来越大，呼吸也因为与睡意的对抗而变得粗重不均。
他就像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的橡皮筋，再绷下去，随时都可能彻底断裂。
我拿起一条干净的、厚实的毯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他的目光立刻锁定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身体微微绷紧，虽然虚弱，但那股子狠劲和戒备依旧存在。
我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将毯子递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睡吧。”
我的声音不高，尽量平稳，不带有任何压迫感。
几乎是同时。
靠在对面墙壁上，一直闭目养神的林夜，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谢傀，目光落在虚处，抱着手臂的姿势都没变，只是淡淡地，仿佛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说了一句：
“这里很安全。”
另一边，陈铁山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谢傀所在的角落前方，然后将他那面布满战斗痕迹、却依旧给人以无比踏实感的锈蚀盾牌，轻轻地、但却无比稳固地，立在了那里。
暗红色的盾牌如同一面沉默而坚不可摧的墙壁，隔开了谢傀与外界可能存在的威胁。他就地坐下，背对着谢傀，开始沉默地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刀。姿态明确——这个方向，他来看守。
罗根推了推眼镜，手指在他那布满屏幕的终端上快速敲击了几下，调出了据点周围所有监控和能量感应器的画面，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一切正常”的手势，注意力完全沉浸在了屏幕的数据流中。
苏媚收拾着医疗物资，抬起头，对上谢傀看过来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一种平静的、带着善意的肯定。
谢傀的目光，从递到面前的毯子，移到林夜平静的侧脸，再到陈铁山那宽厚的、守在盾牌后的背影，掠过罗根专注盯着屏幕的身影，最后定格在苏媚那抹淡淡的笑容上。
他紧绷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那一直紧握着匕首、指节发白的手，也缓缓松开了些许力道。
眼中那最后一丝挣扎和顽固的警惕，如同冰雪消融，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终于放弃抵抗的平静。
他沉默着，伸出手，接过了我递过去的毯子。
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伤后的虚弱。
他将毯子展开，裹在自己身上，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适地背靠着墙壁（依旧小心地避开了背后的伤），将两把匕首依旧抱在怀里，贴在胸前那柄正在工作的苍白短匕旁边。
他最后抬眼，环视了我们一圈。
眼神复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下，尘埃落定。
然后，他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不到一分钟。
一阵均匀、深沉、不再带有任何痛苦挣扎痕迹的呼吸声，从他那个角落传来。
节奏平稳，悠长。
他睡着了。
不是昏迷，不是力竭后的失去意识。
是真正意义上的，放下了所有戒备、将自身安全交托给环境的、沉沉的睡眠。
夜色，在据点外无声地加深。
据点里，变得异常安静。
只有仪器设备运行时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嗡鸣，以及……从角落传来的，那平稳得让人心安的呼吸声。
没有人说话。
林夜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门口的位置，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守卫着唯一的入口。
陈铁山依旧坐在他的盾牌旁，擦拭武器的动作轻柔而规律。
罗根的目光在不同屏幕间切换，监控着内外的一切动静。
苏媚和江小离在轻声整理着剩余的物资，动作轻缓。
我则走到据点的另一个方向，靠墙坐下，目光扫过室内，最终也落在那片被陈铁山的盾牌守护着的角落。
没有安排，没有分工。
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我们各自占据着一个方位，如同行星环绕着暂时安眠的核心。
今夜，我们为他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