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奈委屈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姐姐总是这样,什么都要管我!小曹哥也一样,上次在宴会上还对我笑,现在却躲着我……”
我站在两人中间,只觉得空气都变得粘稠。樱井美子的从容像一层薄冰,底下是克制的情绪;优奈的任性像没关紧的水龙头,眼泪说来就来;而我夹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看着落在脚边的樱花瓣。
“樱井社长。”我率先打破沉默,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您今天来,应该不只是送樱花饼吧?”
樱井美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似乎没想到我会直接点破。她侧身避开优奈的拉扯,从风衣口袋里拿出几张名片:“下周六,我公司在札幌的工厂有个小型交流会,想请些研究产业经济和建筑的专家看看,优化一下工厂布局。张姐和小苏他们,或许会感兴趣。”
“我不去!”优奈立刻抢过一张名片撕了,“要去你自己去!”
“优奈!”美子终于动了气,抬手想拉她,却被优奈猛地推开。优奈没站稳,向后踉跄了几步,正好撞在身后的烤炉上,手里的皮卡丘玩偶掉在地上,沾了不少炭灰。
“哇——”优奈彻底哭了出来,蹲在地上捡玩偶,“我的皮卡丘脏了……你们都欺负我……”
美子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从容的模样。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名片碎片,动作优雅得像在拾起掉落的樱花:“抱歉,让你见笑了。”她把剩下的名片递给我,“麻烦你转交给张姐他们,就不打扰你们的活动了。”
说完,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优奈的背,声音放软了些:“别哭了,我让管家再给你买十个皮卡丘,比这个还大的。”
优奈抽噎着抬起头:“真的?”
“真的。”樱井美子扶起她,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动作温柔,眼神却依旧冷静,“我们回家吧,不然管家该着急了。”
优奈终于点了点头,却在转身时偷偷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不甘,还有点说不清的执拗。樱井美子朝我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牵着优奈的手走向轿车。黑色的车尾消失在竹林尽头时,清禾才带着张姐他们走回来。
“这……”老周搓着手想打圆场,“小孩子脾气,别往心里去。”
沈清禾递给我一瓶乌龙茶,目光里带着点担忧:“没事吧?”
“没事。”我接过水,瓶身的凉意让我清醒了些,“樱井美子说下周六有个交流会,想请张姐他们去看看。”
“我去。”张姐立刻点头,“正好研究一下的经济布局,说不定能帮上忙。”小苏也跟着附和:“樱井社长公司改造案例,对我的研究很有帮助。”
沈清禾看着我手里的名片,忽然说:“我也去看看吧,或许能给点建议。”
夕阳西下时,烧烤活动渐渐散场。我和沈清禾帮着老周收拾东西,他忽然拍了拍我们的肩膀:“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但樱井家和佐藤家的事,水深得很。清禾,你是学建筑的,该知道地基不稳的房子,再漂亮也住不得。”
沈清禾点头:“周哥放心,我们有分寸。”她看了我一眼,“我只是想看看那个工厂的格局,说不定能找到些有趣的案例。”
回去的电车上,沈清禾又对着手机研究起图纸,忽然说:“樱井美子应该不止懂管理,对建筑设计也很了解。”
“你观察得真仔细。”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暮色,“优奈那样闹,她居然能一直保持冷静。”
“不是冷静,是克制。”清禾放下手机,“她的指节刚才捏得发白,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大家族里长大的人,都懂怎么藏情绪。”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紧绷的肩膀上,语气放轻了些,“你夹在中间,确实够为难的。刚才周哥他们聊日本的‘邪气’,我倒觉得,这种藏在体面底下的拧巴,或许也是一种表现。”
我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电车正驶过一片水田,田埂上的樱花树影影绰绰,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淡粉色。“你说,樱井美子会不会也觉得自己的国家矛盾?”
“大概率会。”沈清禾转动着手腕上的紫檀手串,木珠相撞的轻响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她祖父曾是军医,但肯定研究过中日古建筑的渊源;她接手家族业务后要跟佐藤家周旋,又得直面家族和国家的阴暗面。就像刚才小苏说的,那些研究历史的日本学者,哪个不是在骄傲和愧疚里反复拉扯?”
电车驶进站台时,晚风吹起站台的樱花海报,上面印着京都的清水寺,朱红色的廊柱在夕阳下亮得刺眼。沈清禾忽然指着海报角落:“你看那处飞檐的角度,明显借鉴了唐代的佛光寺,却又在斗拱上做了缩小处理——既想承继,又想标新,这种骨子里的较劲,真是刻进dNA里了。”
我跟着他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飞檐弧度精巧,却比佛光寺的少了几分舒展大气。“就像他们对待历史的态度,既想承认,又想篡改。”
“所以周哥说的‘邪气’,或许不是指某个具体的人或事。”沈清禾背起背包,“是这种永远在撕裂自己的拧巴,迟早要溢出来伤到别人。”
走出车站时,樱花的甜味里混进了街边居酒屋的烤物香。沈清禾忽然停住脚步:“下周六的交流会,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是怕惹麻烦吗?”
“怕归怕,但总得看看。”她笑了笑,眼里映着路灯的光,“我研究风水建筑,讲究的是知微见着。佐藤家的老宅藏着反弓煞,樱井家的工厂缺了西北角,这些细节凑在一起,说不定能看出点大问题。”
我忽然觉得,这场看似偶然的烧烤聚会,或许也是某种“风水局”里的一环——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立场和秘密,像樱花花瓣一样落在棋盘上,等着被下一步棋惊动。
夜风掀起沈清禾的衣角,她手腕上的紫檀手串轻轻晃动。我知道,从我们走出那座樱花庭院开始,有些事就已经停不下来了。就像老周说的,日本这口密不透风的钟,迟早要被里面攒了太久的气顶开一条缝,而我们,恰好站在了缝即将裂开的地方。院子里的炭火重新旺了起来,老周添了些烤串,话题不知怎么又绕回了刚才的讨论。
这时,樱井美子还没走,优奈坐在旁边的石阶上,用纸巾擦着皮卡丘玩偶上的炭灰,显然对这些严肃的话题毫无兴趣。樱井美子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扫过在场的人,缓缓开口:“刚才各位的话,我都听见了。关于历史,关于国家,每个人立场不同,看法自然有别。”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讨论声渐渐平息。“历史已经发生,现实就在眼前,纠结于过去的恩怨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如何处理好当下的中日关系,才是更值得思考的课题。”
张姐皱了皱眉:“樱井社长的意思是,该忘记过去?”
“不是忘记,是正视。”樱井美子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划过,“各位都在研究日本,这很好,但我觉得,同时更要了解中国。你们中国有句古话,知己知彼。当初日本能侵略中国,撇开民族感情不谈,一个很直接的原因是当时的中国太弱了。”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进水里,激起不小的波澜。阿凯刚想反驳,樱井美子却继续说道:“为什么会弱?是制度的问题?是思想的问题?还是兼而有之?与其一味纠结于被侵略的愤怒,不如先审视自身。一个强大的国家,不会轻易被欺凌。”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樱花飘落的声音。赵叔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但那毕竟是血仇……”
“我明白。”樱井美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沉郁,“可距离那段历史已经将近百年,中国对日本的复杂情绪始终难以消解,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当然,日本政府在历史问题上的态度确实有失妥当,但作为个体,尤其是你们这些研究两国关系的学者,总不能一直困在仇恨里。”
她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中国现在发展很快,这是全世界有目共睹的。但越是发展,越要认清历史,更要认清现实。仇恨能点燃一时的情绪,却不能指引未来的路。真正重要的,是让自己强大到不再重蹈覆辙,这才是对历史最好的告慰。”
我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带着疏离贵气的女人,心里藏着比表面更深的思考。她的话或许听着有些刺耳,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那些缠绕在历史表面的情绪,直抵最核心的问题。
老周率先点了点头:“樱井社长说得有道理。咱们骂归骂,怨归怨,可真要论起正经事,还得像她说的,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国家强大了,腰杆才能硬。”
张姐也收起了刚才的抵触:“确实,我研究经济数据时也发现,中国近几十年的崛起,靠的从来不是对过去的抱怨,而是实打实的建设。”
优奈终于抬起头,嘟囔了一句:“听不懂你们说什么,反正我觉得小曹哥人挺好的,清禾姐也挺好的。”
美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却难得带了点笑意:“小孩子的话,倒也简单直接。”她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风衣,“打扰各位了,我们先告辞。下周六的交流会,随时欢迎各位到札幌工厂来看看,不管是讨论历史还是经济,或是建筑,我都很乐意奉陪。”
说完,她拉起还在把玩偶往脸上贴的优奈,转身走出了院门。黑色的轿车再次驶离时,没人再觉得这场突然的到访是场闹剧。
老周往烤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溅起:“这樱井家的姑娘,不简单啊。”
我望着竹林尽头那抹消失的车影,手里还捏着那张印着札幌工厂地址的名片。美子的话像落在心湖的雨,荡开一圈圈涟漪——仇恨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消解,但让自己变得更强,才是对历史最有力的回应。
炭火上的烤串滋滋冒油,混着樱花的甜香,飘向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这场始于烧烤的聚会,最终却在一场关于历史与现实的讨论里,悄悄改变了些什么。至少在我心里,对美子,对这个复杂的国家,又多了一层不一样的认知。樱井美子转身要走时,目光忽然在我脸上定住。夕阳穿过樱花树的缝隙,在她眼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竟盛着清晰的期待,像蓄满了温水的湖,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多了几分暖意。
我被她看得一怔,下意识地迎上她的视线。她的目光里没有了刚才谈论历史时的锐利,反而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恳切,仿佛在等一个无声的回应。风卷着樱花瓣落在她肩头,她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拂去,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里的温度,几乎要把飘落的花瓣都焐热了。
周围的议论声仿佛远了些,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炭火的噼啪声。这个在人群中始终保持着优雅与冷静的女人,此刻卸下了几分防备,那点期待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复杂的波纹。
她确实与众不同。在一群被历史情绪牵动的同乡中,她像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里的樱树,既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过往,又努力向着更通透的方向生长。可这份与众不同里,又藏着太多看不清的东西——佐藤家的纠葛,她对工厂的野心,还有此刻这过于灼热的目光。
我终究还是朝她轻轻点了点头。不是认同所有,只是接下了那份期待里的重量。
樱井美子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冰雪初融的弧度。她收回目光,转身时风衣下摆扫过落在脚边的花瓣,步履比来时更从容了些。
直到轿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竹林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烫。老周递来一串烤得焦香的鸡翅,笑着打趣:“刚才那眼神交流,可比我们聊这半天都有分量。”
我咬了口鸡翅,炭火的热度混着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在喉咙里烧得厉害。或许美子说得对,纠结于情绪无用,但面对这样一个浑身是谜却又异常清醒的人,谁又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