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的日头毒得像要把地烤裂,染坊院里的青石地被晒得发烫。苏清鸢站在荫凉处,看着凌虚将析出的靛蓝膏装进陶瓮,膏体像凝固的夜空,泛着幽幽的紫,凑近了闻,有股清苦的草木香。
“这瓮膏能染三十匹布。”凌虚用竹刀将膏体刮得平整,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青石板上,瞬间就洇开了,“按张婆婆的法子,加了松烟和槐花蜜,能让颜色更沉,还带着点甜香。”
苏清鸢递过帕子,上面绣着极小的松针图案:“歇会儿吧,这鬼天气,别中暑了。”她看着陶瓮上的封泥——是用井边的黏土和着蓝草汁调的,上面还按了个忍冬花的印,是她用木模刻的,“等凉快点,教阿云她们用这膏调染液?”
“好。”凌虚接过帕子擦汗,指尖触到帕面的针脚,忽然笑了,“你这帕子倒成了染坊的标记,连镇上的王掌柜都问,能不能订一批绣松针的帕子。”
正说着,院外传来轱辘声,是村里的货郎推着车经过,车斗里堆满了新摘的瓜果。“苏姑娘,凌公子!”货郎扯着嗓子喊,“刚摘的脆瓜,用你的染布包着,保准甜!”
苏清鸢笑着买了几个,用“雨过天青”的布包好,递了个给凌虚。瓜皮上还带着绒毛,咬一口,清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混着布面的草木香,像把整个伏天的燥都压下去了。
“货郎说,镇上的布庄想长期订咱们的‘宝石蓝’。”凌虚嚼着瓜说,“还说要给咱们挂块‘云州第一染’的匾,我没应。”
“做得对。”苏清鸢点头,“手艺好不好,不在匾上,在布上。你看这靛蓝膏,看着不起眼,染出的布却能经得住岁月,这才是真本事。”
傍晚凉快些时,苏清鸢果然教阿云阿月调染液。凌虚在一旁烧松枝火,给染缸加温,松脂的香气混着靛蓝膏的苦香,漫了满院。阿云调的染液偏浅,像初春的溪;阿月的偏深,像暮秋的潭。
“都好。”苏清鸢笑着说,“浅有浅的活,深有深的稳,就像人一样,各有各的好。”她取来两块白坯布,分别放进两个染缸,“明天晾出来,给你们做新衣裳。”
阿月的脸瞬间红了:“谢谢姐姐……就是不知道爹娘会不会喜欢这颜色。”
“定会喜欢的。”凌虚在一旁添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这布上有你们自己调的染液,有云州的日头和雨水,比京城买的绸缎金贵多了。”
夜里,染坊的灯还亮着。苏清鸢坐在灯下,给凌虚补衣裳——他白天扛靛蓝膏时,后背磨破了个洞。她用“宝石蓝”的边角料补着,针脚细密,像给破洞绣了朵小小的忍冬花。
凌虚坐在对面,手里拿着本染谱,是他照着外婆的旧账册抄的,上面还画着简单的染缸和蓝草。“你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页,“外婆说‘染布要顺天时,春浅夏深,秋沉冬润’,咱们今年的布,倒真合了这话。”
苏清鸢的针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抄的字上——笔画虽不算好看,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像他劈柴、拓染时的样子。她忽然笑了:“等抄完了,给这谱子绣个封面吧?用‘星辉蓝’的布,绣上咱们染坊的样子。”
“好啊。”凌虚抬头,眼里的光比灯花还亮,“再把阿云阿月的名字也加上,她们也是苏家染坊的人了。”
窗外的虫鸣渐渐歇了,染缸里的靛蓝膏在陶瓮中安静地沉睡着,像在积蓄着力量,要染出更美的颜色。苏清鸢补完最后一针,将衣裳叠好,忽然觉得,这染坊的日子,就像这靛蓝膏,看着沉静,却藏着最绵长的香。
“凌虚,”她轻声道,“等秋收了,让阿云阿月把她们爹娘也接来染坊帮忙吧?家里的地不多,来这儿好歹能学门手艺。”
凌虚点头,往她手里塞了块凉糕:“早想跟你说了。张婆婆也提过,说村里不少人家日子紧,能带着大家一起做染布,比咱们自己挣钱更踏实。”
凉糕的甜混着染液的香,在舌尖漫开来。苏清鸢看着灯下的染谱,看着绣架上的针脚,看着身边的人,忽然明白,所谓乡音,不只是嘴里的话,更是染缸里的草木香,是针脚里的家常,是两个人守着一方染坊,把割草、调膏、染布、绣花的寻常,都过成了带着温度的乡音,一辈辈传下去。
而那些凝在陶瓮里的靛蓝膏,那些缀在布上的线,还有这染坊里的灯,都在说:日子还长,慢慢来,总有新的颜色,新的暖,在等着他们,等着这方水土上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