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地平线时,坤运商队已经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压抑的沉默中开始运转。没有人再提起昨夜的传闻,但那片墨绿色的死亡森林,像一头匍匐在天地间的巨兽,将浓重的阴影投在每个人的心头。
“枯叶道”的入口,比想象中更不起眼。它就像是森林在这片荒原上打了个哈欠,随意咧开的一道缝隙。两旁是扭曲虬结的古木,层层叠叠的枝叶遮蔽了天光,使得入口处明明是清晨,却昏暗得如同傍晚。一条不知被多少商旅的车轮碾压过的小径,铺满了厚厚的、已经腐烂成黑泥的落叶,蜿蜒着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风从林中吹出,带着一股泥土、腐殖质和不知名野兽的腥臊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所有人都把嘴闭上,把眼睛放亮点!”李坤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跟紧了,不许掉队!车与车之间,不得超过三丈!”
商队缓缓驶入枯叶道。
光线骤然暗淡,温度也仿佛凭空降了好几度。周围的古木形态各异,有的像伸出无数手臂的魔鬼,有的像垂垂老矣的巨人,树皮上布满了苔藓和菌类,散发着幽幽的磷光。
顾清姿坐在炊事车上,负责削一种质地坚硬的块茎。王大娘就坐在她对面,一双三角眼时不时地扫过她,名义上是监工,实则是在执行李坤无声的命令。
她的刀法依旧“笨拙”,时不时会削掉一大块果肉,引来王大娘的低声咒骂。但她的心,却早已与这片森林融为一体。
【超敏听觉】在这片寂静的森林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能听到头顶数十丈高的树冠上,不知名的长臂猿猴在枝叶间穿梭的轻响。能听到厚厚的腐叶层下,某种多足的虫豸在泥土中快速爬行。甚至能分辨出,在森林深处,有几种截然不同的、属于大型掠食者的心跳声,沉稳而富有压迫感。
但这些声音,都距离枯叶道很远。这条小径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庇护着,形成了一条安全通道。
商队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护卫们手按刀柄,背靠着背,警惕地注视着道路两旁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突然,左侧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异响。
一名年轻护卫瞬间绷紧了身体,长刀出鞘半寸,厉声喝道:“谁!”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几秒钟后,一只色彩斑斓的锦鸡,扑腾着翅膀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歪着脑袋看了看这群如临大敌的人类,然后大摇大摆地横穿过小路,消失在另一边的林子里。
“呼……”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那年轻护卫的脸涨得通红,在老护卫的瞪视下,讪讪地将刀收回了鞘中。
李坤从马车里探出头,冷冷地扫了那护卫一眼,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让那护卫的头垂得更低了。
顾清姿看到了这一幕。她也听到了,就在那只锦鸡出现的前一秒,在更深处的灌木丛里,有一头体型不小的野猪,被商队的气息惊动,正准备冲出来。是她,悄无声f息地弹出一粒小石子,精准地打在锦鸡藏身的灌木上,将它惊了出来,用一个无害的“意外”,化解了一场可能引起连锁反应的冲突。
她不想节外生枝。
这个“壳”,她还需要再用几天。
这样的旅程,持续了整整五天。
五天里,商队就像在刀尖上跳舞,时刻紧绷着神经。他们白天赶路,夜晚则在枯叶道上相对开阔的地段围成铁桶阵,燃起巨大的篝火,彻夜不敢安眠。
顾清姿也在这五天里,将一个逆来顺受、笨手笨脚又有点运气的难民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她会在打水时“不小心”滑倒,弄得一身是泥;她会在烧火时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她甚至在一次颠簸中,将一整盆切好的菜都打翻在地,招来王大娘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李坤的监视从未放松,但他也从未在这具“笨拙”的躯壳下,找到任何一丝破绽。他的疑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却始终探不到底,最终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沉寂下去。
第六天的黄昏,当商队的车轮终于碾上坚实的土地,将那片墨绿色的森林彻底甩在身后时,所有人都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
李坤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趟路,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完了。
又行了半日,地势愈发开阔平坦。空气中,那股属于荒野的草木气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人间的、混杂着炊烟与尘土的喧嚣。
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座巨大无朋的城池轮廓,缓缓浮现。
那城墙高耸入云,通体由一种青黑色的巨石砌成,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城墙之上,旌旗林立,无数飞檐斗拱的角楼如哨兵般矗立,远远看去,便能感受到一股磅礴厚重的威压。
天顾城。
顾清姿坐在颠簸的车上,遥遥望着那座巨城。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不是因为激动,也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滔天恨意与冰冷杀机的生理反应。
那里,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被夺走一切的炼狱。
那里,住着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
顾清雪,秦峰。
这两个名字,像两根淬毒的钉子,深深扎在她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它们带来的刺痛。
商队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在城外一处名为“百里亭”的巨大驿站停了下来。这里是南来北往的商旅汇集之地,客栈、酒楼、货栈林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李坤宣布,商队在此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再进城交割货物。
伙计们都欢呼着涌向了驿站里的酒馆,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顾清姿默默地帮王大娘收拾好炊具,然后走到了李坤的马车前。
“掌柜的。”她低着头,声音不大。
李坤从车上下来,看着她,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神色复杂。“什么事?”
“我……我想,就在这里跟您辞行了。”顾清姿绞着衣角,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我的亲戚,就住在这城里,我自己去找就行了,不能再叨扰您了。”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李坤沉默了片刻,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钱袋,扔给了她。
钱袋入手微沉。
“拿着。”李坤的语气平淡,“路上买点吃的穿的。天顾城不比别处,没点银钱寸步难行。”
顾清姿捏着钱袋,没有立刻道谢,而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惶恐与不安。
李坤迎着她的目光,许久,才缓缓开口,那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丫头,你不是村里出来的。”
他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顾清姿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是那副茫然无措的表情。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以前有过什么事。”李坤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那座雄伟的城池,“你帮了我的商队,这是你应得的。咱们的账,两清了。”
他终究还是看出来了。或许没有证据,但那份老江湖的直觉,让他得出了结论。
但他不打算追究。他是个商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趟货能安全抵达,比什么都重要。
顾清姿低下头,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阴影里,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掌柜的。”
“你好自为之。”
李坤说完这四个字,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驿站最豪华的一间客栈。
顾清姿直起身,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掂了掂手里的钱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块碎银子。对于一个杂役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她没有停留,转身融入了驿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就像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到来。
穿过喧闹的驿站,她独自一人,走向那天顾城的方向。
距离城门越近,那股压迫感就越强。城门高达十余丈,门洞深邃得像巨兽的喉咙,吞吐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车马。城门之上,“天顾城”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充满了威严与霸道。
而在城楼最高处,一面巨大的旗帜,正迎风猎猎作响。
旗帜的中央,绣着一个繁复而古老的图腾——那是一只浴火的麒麟。
顾家的图腾。
顾清姿停下了脚步。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官道旁,像一粒毫不起眼的沙尘。她仰着头,静静地看着那面旗帜,看着那只曾经代表了她无上荣耀,如今却象征着她所有屈辱的麒麟。
风吹起她的兜帽,露出了她那张苍白清冷的脸。她的眼中没有泪,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比万年玄冰还要寒冷的死寂。
她缓缓收回目光,拉了拉兜帽,遮住自己的脸,然后迈开脚步,随着人流,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座吞噬了她过去,也即将埋葬她仇人的巨城,坚定地走去。
复仇的序幕,将在这座城里,由她亲手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