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我正坐在怡红院廊下做针线,忽听见屋里宝玉翻身的声响,忙放下活计进去瞧。
但见他斜倚在榻上,手中虽拿着本《南华经》,眼神却飘忽不定。这些日子因着甄家宝玉的事,他总是这般神思恍惚。
二爷可要歇个中觉?我轻声问道,替他换了盏新茶。
宝玉摇头,忽然问:袭人,你说那甄家宝玉,此刻在做什么?
我笑道:二爷怎么又想起这个?想必也是在读书习字吧。
他却不语,只望着窗外发呆。我见他眼皮渐渐沉重,便替他放下帐子,悄声退到外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忽听他在梦中呓语: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一个园子......
我轻轻掀帘进去,见他额上沁着细汗,口中喃喃不止: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
这话说得蹊跷。我正待细听,又听他道:好姐姐们,带我逛逛......语气竟带着几分讨好,倒像在与人说话。
忽然间,他声音提高:姐姐们这里也竟还有个宝玉?接着又急急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
我越听越惊,这分明是在重复那日甄家婆子的话。正要推醒他,却听他语气转怒:你是哪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
这时,他猛地坐起身,双眼却还紧闭着,喃喃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
我忙上前扶住他:二爷梦魇了?
他却不理,自顾自说道:除了怡红院,也竟还有这么一个院落......说着竟要下榻,我忙拦住。
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他忽然模仿起丫鬟的语气,声音尖细。
我心中一紧,这话好生耳熟。前儿黛玉咳嗽,我劝他时正是这么说的。
接着他又换了一种声调,似是回应: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
听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梦中遇见了那个甄家宝玉。
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怅惘。
忽然,他提高声音: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
接着又自答: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
我见他神色愈发恍惚,正要叫醒他,却听他急急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
一语未了,他忽然面露惊恐:老爷叫宝玉......
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他双手在空中乱抓,额上冷汗涔涔。
我忙推醒他:二爷梦魇了!
他睁开眼,神思尚自恍惚,指着门外道:宝玉在那里......才出去了。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那面嵌着的大镜中,正映出他惊魂未定的面容。
那是你梦迷了。我扶他坐起,递过温茶,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儿。
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苦涩。
我梦见......他欲言又止,终是摇头不语。
我替他拭去额上的汗,轻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二爷这些日子总想着甄家宝玉的事,这才做了这般怪梦。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袭人,你说梦里的那个‘我’,可是真的?
我笑道:梦便是梦,哪里来的真假。
可是......他蹙眉,那般真切,连那些丫鬟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你......
我心中一动,强笑道:二爷又说胡话了。
这时,外头传来小丫头的笑声:林姑娘来了。
黛玉掀帘进来,见宝玉面色苍白,挑眉道:这是怎么了?大白天的倒像见了鬼似的。
宝玉勉强笑道:不过做了个怪梦。
什么梦?黛玉在榻边坐下,随手拿起那本《南华经》翻看。
宝玉将梦中情形细细说了。听到为你妹妹病了这句时,黛玉的手微微一顿。
这倒有趣。她合上书,似笑非笑,可见你日里想着那个甄家宝玉,夜里便梦见了。只是不知梦里的‘妹妹’,指的是哪一个?
宝玉忙道:自然是......
话未说完,紫鹃进来道:姑娘,药煎好了。
黛玉起身,淡淡道:你既精神不济,好生歇着吧。说着便出去了。
宝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叹道:我如今竟不知,哪个才是真我了。
我收拾着榻上的引枕,轻声道:二爷便是二爷,哪里来的真假。
他却摇头:若按佛家说法,肉身不过是副皮囊。既然有另一个与我一般无二的皮囊,那真正的我又在哪里?
这话问得我心头一颤。正要劝解,忽见麝月进来道:老太太让二爷过去呢,说是甄家送来了帖子,后日要过府做客。
宝玉闻言,神色更是复杂。
晚膳时分,他吃得极少。我吩咐小丫头熬了安神汤,亲自端到他房里。
二爷趁热喝罢。我将汤碗放在案上,见他正对镜出神。
镜中映出他清俊的容颜,眉宇间却笼着一层薄愁。
袭人,他忽然道,若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我,你可还认得?
我笑道:二爷今日怎么尽说这些玄话。
他却不笑,只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今日梦中,那些丫鬟说我是臭小厮,说我把她们熏臭了......若我真去了甄家,在他们眼里,怕就是这般模样吧。
我心中酸楚,柔声道:在咱们这里,二爷永远是二爷。
他沉默良久,忽然道:你把那面镜子遮起来吧。
我依言取来一块软缎,将镜面轻轻掩上。
这一夜,宝玉睡得极不安稳。我在外间守夜,听见他几次梦中呓语,都是之类的词句。
次日清晨,我伺候他梳洗时,见眼下又添了青影。
二爷今日还要去学里么?我问。
他摇头:和老爷告过假了。
正说着,探春来了。见宝玉神色倦怠,她蹙眉道:二哥哥这是怎么了?听说你梦见了那个甄家宝玉?
宝玉苦笑道:连你都知道了。
阖府都传遍了。探春在绣墩上坐下,要我说,二哥哥何必为此烦心?不过是个梦罢了。
宝玉却道:三妹妹,你说这世上,可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探春沉吟道:《山海经》里记载,海外有国,国人皆面貌相同。可见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可是......宝玉欲言又止。
探春忽然笑道:我倒盼着后日快些到,好亲眼瞧瞧那个甄家宝玉。若真与二哥哥一般无二,那才叫有趣呢。
宝玉却笑不出来。
送走探春后,他独自在院里踱步。我跟着他,见他在那株白海棠前驻足良久。
这海棠还是去岁林妹妹移来的。他轻声道,如今开得这样好。
我正要接话,忽见黛玉带着紫鹃从月洞门进来。
二哥哥好雅兴。黛玉淡淡道,竟有闲情赏花。
宝玉忙道:妹妹来得正好,这海棠开得正好。
黛玉却不看花,只瞧着宝玉:我听说二哥哥做了个奇梦,梦里还有个‘妹妹’?
宝玉神色一僵:不过是梦罢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黛玉唇角微扬,却不知二哥哥日里思的是哪个妹妹?
这话问得犀利,宝玉一时语塞。
我忙打圆场:林姑娘快别取笑二爷了。二爷这两日精神不济,连饭都吃不香呢。
黛玉这才细细打量宝玉,轻叹道:可是又熬夜读书了?
宝玉摇头,忽然道:妹妹,若你遇见另一个我,可还认得?
黛玉怔了怔,随即笑道:便有一百个二哥哥,我也认得。
这话说得宝玉展颜一笑。我见他们二人站在海棠花下,一个清俊如玉,一个娇婉似花,竟是说不出的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