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为贾母添茶,忽听她老人家笑道:去把咱们的宝玉叫来,让这四位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忙应声而去。不过半刻功夫,就见宝玉被众人簇拥着进来。他今日穿着件月白绫袄子,外罩石青缂丝坎肩,发束金冠,步履生风地走进来。
那四个甄家妇人一见,忙不迭地起身,个个面露惊诧。为首的妇人笑道:真真吓了我们一跳!若是在外头遇见,只怕要以为是我们家的宝玉赶着进京来了。
说着,四人都围上前来,这个拉手,那个理鬓,问长问短。宝玉虽有些诧异,却仍含笑问好,礼数周全。
贾母笑问:比你们家的长得如何?
李纨等人笑道:方才四位妈妈一说,可知是模样相仿了。
哪有这样巧事。贾母抿了口茶,大家子的孩子,再养得娇嫩,除了面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
这时,我注意到迎春悄悄往帘后挪了挪身子。今日她特意打扮过,却偏要躲在暗处,倒像是怕人注意到似的。
那四个妇人又细细打量宝玉,笑道:模样是一样,淘气也一样。不过我们看来,这位哥儿的性情却比我们家的好些。
贾母挑眉:怎见得?
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那妇人道,我们家的那个,若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
话未说完,李纨、探春等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贾母也笑道:我们宝玉见了外人,也是要讲礼数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断不容他刁钻去。
我悄悄看向宝玉,见他正偷偷朝黛玉使眼色。黛玉却只垂眸拨弄着裙上的流苏,恍若未觉。
那妇人又道:虽说两个孩子相貌相似,可我们家的更任性些。有时说些大人想不到的话,行些大人想不到的事,老爷太太恨得无法。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报:太太回来了。
王夫人款步进来,先给贾母请安。那四个妇人忙又行礼。我见王夫人今日特意穿了件绛色万字不断头纹样的褂子,显得格外庄重。
孙家太太今儿可好?贾母忽然问王夫人。
王夫人含笑回道:好得很。还问起二姑娘呢,说前儿送去的绣活精致得很。
迎春闻言,头垂得更低了。我忽然想起前几日看见她在灯下绣一对鸳鸯枕套,当时还以为是给自个儿用的,现在想来,怕是给孙家准备的嫁妆。
那四个甄家妇人交换了个眼色,为首的笑道:原来二姑娘的女红这般出色。
王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迎春一眼,道:这孩子性子静,就爱做些针线。
贾母命人给王夫人看座,又对甄家妇人道:你们也歇歇去吧。
四人告辞时,又特意看了迎春一眼。待她们离去,贾母对王夫人叹道:甄家这次来,怕不只是寻常走动。
王夫人低声道:媳妇也这么想。方才在孙家,听说甄家太太前儿也去拜访了。
我正收拾茶具,听见这话,手中托盘险些一滑。宝玉忙扶住我,笑道:袭人姐姐今日怎么毛手毛脚的?
黛玉忽然起身道:外头风大,我回去添件衣裳。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宝玉欲言又止。探春和宝钗对视一眼,都默默低下头去。
这时,平儿进来回话:二奶奶让问,明日宴席的座位可要调整?
贾母沉吟片刻:把二姑娘的座位安排在孙家太太旁边吧。
迎春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轻声应道:
我忽然想起去年元宵节,迎春还在园子里放风筝,笑得那般明快。如今不过一年光景,她就要嫁作人妇,再不能这般自在了。
晚膳时分,我伺候宝玉用饭,见他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袭人,二姐姐真要嫁到孙家去?
我替他布菜,轻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姑娘家的本分。
宝玉放下筷子,叹道:可是二姐姐那样温和的性子,孙家那样的人家......
话未说完,黛玉带着紫鹃进来。见我们在说话,黛玉淡淡道:你们在说什么体己话呢?
宝玉忙笑道:正说二姐姐的事。
黛玉在绣墩上坐下,幽幽道:二姐姐是个有福的。孙家是世宦之家,规矩虽大,却也体面。
我听着这话,总觉得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正要退下,忽见琥珀匆匆进来:老太太让告诉二爷,明儿甄家来,要好生待客。
宝玉应了,却有些心不在焉。黛玉见状,轻声道:你呀,总是这般。二姐姐出嫁是喜事,你该替她高兴才是。
话虽这么说,可我看见她指尖的帕子,已被绞得不成样子。
这一夜,怡红院的灯亮到很晚。我在廊下做针线,听见宝玉在房里辗转反侧。也许他也明白,从今往后,这大观园里快要少一个姊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