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侍立在暖阁的帘栊边,忽见几个婆子引着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从游廊角门进来。她们个个垂手低头,身上裹着素色斗篷,怀里抱着软包——想必是来不及抬戏箱,只拣了要紧的行头带着。
贾母见了她们,脸上顿时露出慈祥的笑容: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
文官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回话:原是预备着随时听候老太太吩咐的。
才刚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贾母揉了揉太阳穴,咱们清淡些好。她转向薛姨妈和李婶,你瞧瞧薛姨太太、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
薛姨妈笑着摆手:老太太快别这么说,谁不知道府上的戏班子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
我悄悄打量这些女孩子,见她们虽年纪尚小,举止却十分沉稳。尤其是文官,回话时不卑不亢,倒有几分大家气度。
贾母沉吟片刻,道: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合箫管,笙笛一概不用。
文官闻言,眼睛一亮:这也是的。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一个喉咙罢了。
正是这话了。贾母满意地点头。
李婶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好个灵透孩子!他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
我见王夫人微微颔首,似是赞许文官的应对。凤姐儿在一旁抿嘴笑道:这孩子倒会说话,比那些老油条还强些。
贾母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她特意加重语气,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野意罢了。若省一点力儿,我可不依。
文官等连忙应下,悄声退出去准备。我趁机跟到廊下,嘱咐小丫头们:快去温些杏仁茶来,一会儿唱完了戏好润嗓子。
回来时,见贾母正对鸳鸯低语:你瞧瞧这些孩子,比那些老戏子强多了,唱戏也清爽。
鸳鸯笑道:可不是么,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这时台上琴声渐起,如泣如诉。芳官穿着一身素白衣裙,连头面都省了,只簪着一朵绢花。她一开口,满座顿时鸦雀无声。
我站在阴影处,看见黛玉听得出了神,手中的帕子不知不觉攥紧了。宝钗则微微侧首,似在品味唱词中的韵味。
待到葵官上场,更是连伴奏都免了,只清唱一段惠明下书。她那把嗓子清亮亮的,在静夜里格外动人。
戏罢,贾母第一个抚掌称赞:好!这才叫听戏。又命我,快把预备的赏封拿来。
我忙将早备好的红封递上,贾母亲自赏给文官等人。薛姨妈也笑道:果然比大班还强,听得人心里清爽。
望着这群谢赏的女孩子,我忽然想起她们平日练功的辛苦。这片刻的风光,不知要付出多少汗水。正如我们这些做丫头的,表面光鲜,背地里的辛酸又有谁知?
我正将新暖的杏仁茶斟入贾母的盏中,忽听薛姨妈笑道:实在亏他。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
贾母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楼记》‘楚江情’一支,多有小生吹箫合的。她说着,目光渐渐悠远,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
我见贾母神色有些恍惚,忙将手炉递过去。她接在手中,却不急着暖手,只摩挲着炉上的缠枝莲纹。
我像云丫头这么大的时节,贾母指着湘云,眼神却飘向远处,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
暖阁里顿时静了下来,连邢夫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果碟。贾母难得说起旧事,众人都屏息听着。
那弹琴的不是寻常乐师,却是清虚观的张道士。贾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那时他还不是道士,是个白衣书生,最擅抚琴。
我瞧见王夫人微微蹙眉,凤姐儿却听得入神。
每逢月夜,他就在水阁上抚琴。贾母继续说,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记》的‘胡笳十八拍’......经他的手一弹,竟都成了真的了。
贾母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宝玉身上:可惜后来他看破红尘,出家去了。前儿在清虚观见着,已是须发皆白。
凤姐儿忙笑道:可见人生聚散,都是前定。如今老祖宗身边有这些孩子们承欢膝下,也是福分。
贾母点点头,神色恢复如常,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
那媳妇领命而去。我瞧见凤姐儿给贾蓉家的使了个眼色,小两口便起身捧酒,挨座斟了一巡。
凤姐儿见贾母兴致正好,趁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
贾母顿时眉开眼笑: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取那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
鸳鸯忙示意小丫头取来那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这鼓有些年头了,鼓身上的漆色已经斑驳,却更添几分古意。
若到谁手里住了,贾母环视众人,眼中闪着顽皮的光,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
凤姐儿立即接话: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她走到贾母身边,亲自替她整理了下靠垫,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儿罢。
众人都知凤姐儿最会说笑话,无不欢喜。我却注意到,贾母虽然笑着,眼神却还带着方才忆旧时的恍惚。
席间顿时活跃起来。我瞧见黛玉悄悄拉了拉宝钗的衣袖,低声道:这可好了,就等着听凤丫头的笑话呢。
宝钗抿嘴一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宝玉。只见宝玉正和湘云挤在一处,两个人都是一脸期待。
女先生击起鼓来,那鼓点初时舒缓,渐渐急促。一枝红梅在众人手中飞快传递,花瓣簌簌落下,在烛光中泛着柔光。
鼓声起处,红梅传开。我站在贾母身后,看着她斑白的鬓发,忽然想起清虚观里那位须发皆白的张道士。
世间缘分,当真难以预料。当年水阁听琴的千金小姐,如今已是儿孙满堂的老封君;当年抚琴的白衣书生,也成了方外之人。只有这元宵佳节,年复一年,依旧灯火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