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在廊下做针线,远远见金文翔家的兴头头往园子里去,心下便知不妙。果然不过一刻钟工夫,就见那妇人灰头土脸地回来,嘴里嘟囔着往邢夫人院里去了。
我忙收起活计,悄悄跟到凤姐院外。只听里头邢夫人声音带着恼意:不中用。他倒骂了我一场。
金文翔家的支支吾吾道: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
我在窗外听得心惊,不想这妇人竟把我扯了进去。正待细听,却见平儿急匆匆走来,对我使个眼色,一同躲到耳房后头。
可了不得,平儿压低声音,大老爷动了真怒,连琏二爷都骂了,如今传金文翔进去说话呢。
我忧心道:鸳鸯姐姐那般刚烈性子,只怕要闹出大事来。
平儿冷笑:你还没看明白?这哪里是要纳妾,分明是打量着老太太库里的银子。前儿账房还说,大老爷在外头欠了一万多两……
话未说完,忽见金文翔从正房出来,面色惨白,脚步虚浮,显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次日一早,鸳鸯的哥哥果然来回老太太,说要接妹妹家去逛逛。我冷眼瞧着鸳鸯勉强出门的背影,心下凄然。这府里哪个丫鬟不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强如鸳鸯这般得脸的,也免不了被主子当作玩意儿算计。
不到一个时辰,忽见小丫头慌慌张张跑来:袭人姐姐,快去老太太屋里!鸳鸯姐姐要剪头发做姑子呢!
我忙赶去,才进院门就听见鸳鸯的哭诉声:……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我是横了心的……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挤进人群,只见鸳鸯跪在贾母跟前,左手攥着半绺青丝,右手还握着剪刀。几个婆子忙上前夺下剪子,她却只是哭: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
贾母气得浑身乱颤,忽然转向王夫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
我见王夫人顿时脸色煞白,站着不敢回话,心里咯噔一下。老太太这话明着骂贾赦,暗里何尝不是在敲打太太?谁不知道我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如今却成了太太的人。
正想着,忽觉一道目光扫来,抬头正对上贾母的视线。
老祖宗,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探春忙上前解围,说得句句在理。贾母这才转怒为笑:可是我老糊涂了……
我暗中松口气,却听贾母又道: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宝玉笑着回话,王夫人忙拉他起来。我看着这番母慈子孝的场景,忽然明白老太太的深意:她这是借题发挥,既保全了鸳鸯,又敲打了王夫人,更提醒众人谁才是贾府真正的掌权人。
最后贾母笑骂凤姐时,字字句句更是意味深长: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
凤姐何等机灵,立即笑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的卷子和他混罢。
鸳鸯这事看似了了,实则暗潮汹涌。大老爷不会善罢甘休,太太吃了暗亏也不会甘心。而我们这些丫鬟,不过是主子们博弈的棋子罢了。
晚间伺候宝玉睡下,他忽然问我:袭人,若是老太太真要把鸳鸯姐姐许给大老爷,又待如何?
不等回话,他又喃喃道:鸳鸯姐姐今日好生刚烈……我倒希望你们都能这般刚烈才好。
我替他掖好被角,心里一片凄然。刚烈如鸳鸯,尚且要被逼到剪发明志;而我们这些不敢刚烈的,又当如何?
忽听外头更鼓声响起,三更天了。我吹灭灯,独自坐在窗前。月光如水,照见案上那本《女则》,书页间还夹着当年老太太赏的绢花。
忽然明白今日贾母那一眼的深意——她是在提醒我,别忘了是谁把我从个小丫头调理成如今的模样。而我选择投靠王夫人,在她眼里,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窗外秋风萧瑟,吹得落叶簌簌作响。我忽然想起鸳鸯白日里那句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不觉泪如雨下。
在这深宅大院里,我们这些做丫头的,终究都是无根的浮萍。
正悲戚间,忽见彩云提着灯笼过来,悄声道:鸳鸯睡了,老太太赏了安神汤。顿了顿又道,太太让你明日去一趟。
我心里一紧,知道这是要问今日之事了。在这贾府里,做人难,做丫鬟更难。既要揣摩主子心思,又要站对队伍,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望着彩云远去的背影,我忽然羡慕起鸳鸯来——至少她敢说个字,而我,连说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