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烫好的合欢花酒回来时,藕香榭已换了光景。残席撤到一旁,当中放下大团圆桌,酒菜都散放着。宝二爷正说:“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
宝姑娘点头称是,史姑娘却忙命另摆一桌,招呼我们丫鬟们坐。
我们这些人在山坡桂树下铺了花毡坐下,婆子小丫头们也散坐着。我抬眼望见史姑娘用针把诗题绾在墙上,十二个菊花题排开来,头一个“忆菊”底下已经赘了“蘅”字——宝姑娘总是最快的一个。
林姑娘不吃酒也不碰蟹,独自掇了个绣墩倚栏钓鱼。风吹起她月白的裙裾,像朵将谢未谢的玉兰。宝二爷一会去看林姑娘钓鱼,一会又凑到宝姑娘身边说笑,最后蹭到我们这桌来。我剥了壳蟹肉递给他,他就着我手吃了,唇边沾了点蟹黄。
那边厢林姑娘自取了乌银梅花壶,拣了个海棠冰石蕉叶杯。小丫头要斟酒,她偏要自己来,斟了半盏却是黄酒,蹙眉说心口疼要喝烧酒。宝二爷忙命烫了合欢花浸的酒来——他总这般留心她。
我瞧见宝姑娘走过来,另拿只杯子也饮了一口,便蘸笔勾了“忆菊”。宝二爷急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
宝姑娘笑:“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
林姑娘也不言语,接过笔就勾了“问菊”和“菊梦”,赘上“潇”字。她写字时袖子沾了墨,自己竟不知晓。
史姑娘来回照应,又勾了“对菊”“供菊”,赘个“湘”字。
探姑娘说该起个号,宝姑娘便提了枕霞阁的旧事。宝二爷不等史姑娘动手,自己代将“湘”字抹了改作“霞”字。史姑娘眼圈微微红了,却笑着捶了宝二爷一下。
作诗时景象最好看:林姑娘执笔凝眉,宝姑娘从容运墨,史姑娘咬着笔杆出神,宝二爷满地乱转找灵感。我们这桌也热闹,莺儿替宝姑娘剥蟹壳,紫鹃给林姑娘送手炉,我忙着给宝二爷斟酒。
待得诗成,李纨奶奶评道:“『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潇湘妃子为魁。”宝二爷喜得拍手叫好。
林姑娘却自谦说“伤于纤巧”,探姑娘偏说宝姑娘的“秋无迹梦有知”烘染出“忆”字来。史姑娘笑说林姑娘的“偕谁隐为底迟”把菊花问得无言以对。
我悄悄看宝姑娘,她面上仍带着笑,却把才掰的蟹脚放回了碟里。林姑娘侧身和宝玉说话,鬓边一朵白菊微微颤动,比簪金戴玉的还好看。
最后又要了热蟹来,大家围坐同吃。宝二爷替林姑娘蘸姜醋,宝姑娘给史姑娘递帕子,我们丫鬟也互相让着蟹黄。风里带着桂花香,混着酒气蟹腥,倒比什么熏香都好闻。
我抿了一口合欢酒,想起以前还在老太太屋里伺候,如今竟能和主子们同席吃蟹。转头见紫鹃正替林姑娘拢披风,莺儿给宝姑娘斟茶,平儿远远地站在桥头笑——原来这府里各有各的缘法,就像这菊花诗,各人有各人的警句。
正听见宝二爷朗声笑道:“今日持螯赏桂,岂能无诗?我已吟成一首,看谁还敢来比试?”说罢净了手,提笔便在花笺上挥洒起来。众人围上去看,只见墨迹淋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林姑娘倚在栏杆旁,纤指拈着一瓣桂花,轻笑道:“这样的诗,我即刻能作一百首。二哥哥莫要得意太早。”
宝玉急得跺脚:“颦儿这是耍赖!分明是才力已尽,倒来贬损我的诗。”
“哦?”黛玉挑眉,也不多言,径自走到案前。紫鹃忙为她铺纸研墨,只见她执笔略一思索,衣袖沾了墨迹也浑然不觉。不过片刻,一首新诗便跃然纸上: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无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斟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方才要喝彩,却见黛玉已将诗笺撕得粉碎,命小丫头投入火盆。火苗蹿起时,她浅笑道:“我的诗不及你的,烧了也罢。你那首倒是好,比先前的菊花诗还要强些,好生留着给人瞧吧。”
宝玉怔怔地望着火盆,喃喃道:“你这又是何苦……”
这时宝姑娘含笑走来:“我也凑趣一首,诸位莫要见笑。”她的字迹工整秀丽,一笔一划都极从容: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众人读到此处,都不禁喝彩。宝玉击节叹道:“痛快!真是把世人都骂尽了,我的诗合该烧了才是。”
宝钗继续写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湘云拍手笑道:“宝姐姐这首诗才是食螃蟹的绝唱呢!小题目寓大意,真真是大才。”
探春却沉吟道:“诗固然是好,只是讽刺世人未免太毒了些。”
宝钗搁笔浅笑:“不过是游戏笔墨,哪里就说到讽刺了?”她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砚台,溅了几点墨渍在袖口——若是平日,她断不会容衣裳沾半点污渍的。
正说着,平儿捧着攒盒进来:“二奶奶让送新蒸的蟹来,说是庄子上刚送到的,比先前更肥美呢。”
我忙接过攒盒,触手还是滚烫的。宝玉又来了兴致,说要再作一首。黛玉拿起一只蟹钳,轻轻打在他手背上:“快消停些罢,没的白糟蹋了好笔墨。你且瞧瞧,宝姐姐袖口都沾了墨了。”
宝玉这才注意到宝钗的衣袖,忙道:“可不是,快取水来给宝姐姐净手。”
宝钗却不在意地笑笑:“不妨事,横竖回去要换的。”她转头对湘云道:“云丫头,你鬓边的绢花歪了。”
忽然一阵秋风吹过,几瓣桂花落在火盆里,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我望着那盆将熄的炭火,忽然想起早晨被抱走的那盆“醉贵妃”,此刻想必正在某个贵人的案上,寂寞地开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