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宝玉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叫我点灯:“把前年老太太给的孔雀金线找出来。”又吩咐麝月:“开库房取那匹孔雀羽妆花缎。”
我心中诧异:“那是预备娘娘端午赏用的……”宝玉披衣坐起:“横竖娘娘未必瞧得上,我瞧林妹妹裁的那件褂子,领口绣个金雀倒别致。”
忽见小丫头探头:“林姑娘叫送这个来。”却是个荷包,里面装着颗龙眼大的珍珠,并一张字条:“赔你画价”。
宝玉怔了怔,忽然跳起来:“准是宝姐姐又去多嘴!我几时心疼画了?”
他抓着荷包就往外跑,我忙提灯跟着。到潇湘馆时,但见黛玉正在烧字纸,盆里赫然是那件剪破的褂子料子。
宝玉抢上前踩灭火苗,倒烫得直跳脚。黛玉也不理他,只对紫鹃道:“明日回老太太,我旧疾复发,薛家的宴席去不得了。”
宝玉忽从怀里掏出个金丝楠木匣:“妹妹替我收着这个。”黛玉打开一看,竟是前日凤姐让写的妆缎单子。
话未说完,黛玉扬手将匣子扔出院墙。夜色里只听“扑通”一声,惊起满树宿鸟。
第二日清晨,我特去潇湘馆送玉容膏。见紫鹃正对着面玻璃屏风发愁——那屏风上新题了诗,墨迹深透楠木胎里,恰是首《葬花词》。
黛玉倚在廊下喂鹦鹉,淡淡说:“劳你告诉宝二爷,他若得闲,把我昨日扔的匣子捞起来。里头除了单子,还有他前年换给我的通灵玉穗子。”
我转到院墙外荷塘边,果见宝玉卷着裤腿站在淤泥里,麝月捧着个湿淋淋的木匣苦笑:“二爷捞了半夜了……”
回到怡红院时,宝钗正送来新画的《刘中使帖》摹本。听见厢房里宝玉打喷嚏的声音,她抿嘴一笑:“劳姐姐把这个给颦儿,就说……就说我临着玩的,不值什么。”
我展开看时,却见帖后添了行小楷:“天威咫尺,不改其志”。墨迹淋漓,倒像是才写就的。
窗外忽然飘进黛玉的琴声,弹的竟是《广陵散》。宝玉喷嚏也不打了,赤脚就跑出去:“妹妹终于肯弹这个了!”
宝钗静静站了会儿,忽然将案上那瓶玉容膏轻轻放在门槛上。
“告诉颦儿,”她转身时裙裾拂过青石阶,声音轻得像叹息,“荷塘水凉。”
那日晌午,我刚给宝玉熏好出门的衣裳,就见焙茗满头大汗跑进院来:“好姐姐,快把二爷的衣服找出来!冯大爷家来请了!”
我开了描金箱取衣裳,心下却疑惑:“前日不是说冯大爷脸上带伤,怎么又请酒?”麝月在一旁叠帕子,悄声道:“怕是薛大爷撺掇的,他昨日就来探头探脑好几回。”
正说着,宝玉一阵风似的进来,连声催要衣裳。我替他系腰带时,闻见袖口还留着昨日的药香,忍不住劝:“才发了汗,好歹别吃冷酒。”他心不在焉应着,眼睛直往窗外瞟。
焙茗又探头催:“爷快些!薛大爷早带着唱曲儿的小厮去了。”宝玉抓了荷包就往外跑,连我新绣的驱蚊香囊都忘了戴。
至晚霞满天时,还不见人回来。我放心不下,特让小丫头去二门守着。谁知小丫头喘着气跑回来说:“可了不得!薛大爷的小厮背着他回来,醉得泥人似的!”
忙迎出去,只见宝玉让锄药双瑞搀着,满脸红晕,嘴里还哼着“滴不尽相思血泪”。我上前接时,闻见他襟前沾着酒气脂粉气,袖口却隐隐有陌生薰香。
“这是打哪儿染的香?”我皱眉问焙茗。那小厮缩着脖子笑:“锦香院的云姑娘敬酒时洒了些。”麝月立刻瞪他一眼。
伺候宝玉更衣时,发现他贴身戴着个陌生汗巾子,竟是茜香罗的料子,金线织出并蒂莲纹样。我解下来细看,角落还绣着小小“琪官”二字。
“好精致的活计。”麝月凑过来看,“倒像是宫里的手艺。”我忙将汗巾子收起,另取了条松花绿的给他系上。
宝玉忽然抓住我手腕,醉眼朦胧地笑:“好姐姐,今儿蒋玉菡唱曲儿,酒底竟念出你的名字……”我手上胰子盒“啪”地落地:“哪个蒋玉菡?”
“就是忠顺王府的琪官……”他话音未落,已歪在枕上睡了。我心中乱跳,忠顺王府的人怎会知道我的名字?又怎会与宝玉吃酒?
连夜叫焙茗来问,那小厮赔笑:“原是行酒令对对联,蒋相公对了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薛大爷就闹起来……”我越听越心惊,这若是传出去,怕是又要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