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是……”何花嘴唇哆嗦得厉害,还想强辩,却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如……如今我回去……结……结局还不是一样?”
话音未落,她猝然抬头,迷茫的眼底倒映出安心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震惊、疑惑、愧疚、感激……种种情绪在她眼中翻滚熔炼,最终凝固成一种自嘲的明悟。
安心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你今日所言所行,倒又给我上了一课。”她缓缓起身,目光如浸了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何花惨白如纸的脸,“莫要以德报怨,更莫要试图与恶人共情,他们的无耻,远超想象。”
两个粗壮仆妇应声上前,毫不留情地将瘫软的何花拖拽出去,像丢弃一件秽物般将她抛出国公府。
尘埃落定,安心垂眸,不再看向门外。
芙蓉仍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肩头微微颤抖,额际已是一片赤红,“小姐,是奴婢的错,”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在大理寺狱中,是奴婢不慎说漏了嘴,教她知道奴婢是要伺候小姐的……她才死活跟了上来。”她重重叩首,额角触及地面,发出沉闷一响,“奴婢……奴婢见她哀求得可怜,一时……一时便心软了……”
寂静在院中蔓延,唯有风吹荷叶,沙沙声落在她心头,难耐难安。
芙蓉伏在地上,想起狱中那些虽无刑具加身、却日夜被恐惧啃噬的日子,同处一室的何花,竟让她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错觉,这才种下了祸根。
良久,安心的声音才从上首幽幽传来,听不出喜怒:“罢了,只当是……你我皆买了个教训。”
翌日,太极殿朝会。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百官肃立。
皇帝高踞龙椅,目光扫过御阶之下。
崔国公依旧肃立本位,依旧未与郑方敬联袂而出,反对废储之议,龙颜虽未大悦,却可见缓色。
退朝后,皇帝独留崔国公于乾清宫。
“若满朝臣工,皆能如崔卿一般体恤朕心,朕还有何忧?”皇帝轻抚案上玉镇纸,语气舒缓。
崔国公躬身,姿态谦卑至极:“为君分忧,本是臣子分内之事。”
皇帝颔首,执起天青色瓷盏,浅啜一口,似漫不经心道:“锦心……那孩子,近日如何了?”
崔国公眼睑微垂,完美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阴翳,声线平稳无波:“小女身子骨向来孱弱,此番受了惊吓,尚需些时日静心调养。”
皇帝指尖轻轻转动拇指那枚莹润的黄玉扳指,唇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锦心蕙质兰心,性情模样,皆很得朕心。”
崔国公的腰弯得更低了些,喉间滚动,那套谢恩惶恐的言辞在舌尖转了几转,终究未能出口。
皇帝亦不深究,只笑道:“此乃崔卿教女有方,他日,前朝有卿,后宫有锦心,朕之幸事也!”
他目光略有飘远,带着憧憬,崔锦心肖似婉茹,他与婉茹的孩子未能存活,将来崔锦心若能诞下皇子,也能稍慰他平生之憾。
“臣……惶恐!”崔国公终于将这三个字挤出齿缝。
“朕知道,眼下是委屈了她。”皇帝语气放缓,带着几分安抚,“她尚未及笄,不宜太过封赏且太后与镇北王在侧虎视眈眈,你我君臣,当以大局为重,切莫因此事,生了嫌隙。”
原来他也知此事不妥,崔锦心尚小,崔国公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臣不敢,雷霆雨露,俱是皇恩。”
皇帝面露满意,连赞数声“肱股之臣”、“贤卿”、“能臣”。
在一片看似“感恩戴德”的气氛中,崔国公听得皇帝沉吟道:“明日……罢了,后日,让锦心进宫来,伺候笔墨吧。”
“臣,遵旨。”崔国公躬身领命,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决绝寒光。
他忽又上前半步,压低声线,“陛下,北疆鞑靼之事,臣恐拖延日久,恐生变故啊……”
皇帝眉头微蹙,显有迟疑:“操之过急,行而未果。”
崔国公目光沉凝,斩钉截铁:“陛下,兵贵神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一个时辰后,一封盖着天子信玺、措辞更为急迫的密信,被快马送出宫门。
然这信使未出京城十里,便在僻静官道被人无声无息地截下。
密信旋即转入暗流,很快呈至国丈郑方敬的书案之上。
两日后,崔国公府内院。
崔锦心强忍着肋骨剧痛,任由侍女搀扶起身,对镜梳妆。
冷汗不断从她额角渗出,浸湿鬓发,中衣之下,未消的青紫痕迹依旧触目惊心。
“锦心,要不……今日便称病不去吧?”柳云娘看着她惨白脸色和微颤的手指,眼眶又红了,“你的身子实在经不起再一次……”
若皇帝再如上次那般毫无怜惜……她只怕女儿性命难保。
“母亲,皇命难违。”崔锦心摇头,每一下细微动作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处,疼得她指尖发颤。她执起螺黛,细细描摹,为自己勾勒出一个弱不胜衣、楚楚可怜的病西施妆,“这般模样……方才更能惹陛下怜惜。”
她深知,男人总是喜欢看女人被他征伐后,落花半残的模样和却不得不依附他们的姿态,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与兽欲,那是彰显他们权力与征服的勋章。
她要利用这身伤,换取更多。
柳云娘见她疼得实在厉害,心如刀割,终究忍不住,再次跑去漱玉轩,舍下脸面求安心的止疼药。
安心正闲来无事,便随她过来一看。
见到正忍痛梳妆、力求妆容完美的崔锦心,她挑挑眉,一句评价脱口而出:“倒是敬业。”
崔锦心听懂了她话中的讥诮,眼中闪过一丝难堪,面上却扬起惯有的倨傲:“你抢了我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又如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我走到了更高处。”
安心耸耸肩,淡然一笑:“天恩难测,福祸相依。”
崔锦心却认定她是故作轻松,实则恨的咬牙切齿,冷笑道:“那咱们便拭目以待,看谁,才是福泽深厚的那一个!”
安心冷嗤一声,目光转向柳云娘:“我看她心气足得很,这口气,撑得住。”说罢,转身便走,干脆利落。
然而,崔锦心终究没能等来接她入宫的那顶软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