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空气骤然一凝,太后拈葡萄的手指停在半空,指尖微颤。
这两日母子刻意回避的话题,终被挑破。
她缓缓直起身子,敛去了方才的慵懒,凤目凝视着跪在眼前的儿子,声音极轻,带着试探与脆弱:淮安……你,可怨怪母后?
不怪!
几乎在太后话音落下的瞬间,镇北就斩钉截铁的回答。
毫无犹疑的回答,掷地有声。
太后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欣慰与心疼交织,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儿子鬓角的风霜痕迹,语带哽咽与自责:“当年……哀家力主让你皇兄继位,却未能护住婉茹……更未能护住安心那苦命的孩子……”
提及两人,太后心如刀绞!
镇北王摇头,打断太后,眼中痛楚更深:“”母后!此乃儿臣之过!若非当年意气用事,负气离京,若能……若能接下那道圣旨,留在京中……”他声音哽住,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满是悔恨:“ 一切,或可不同。”
太后紧紧抓住他的手,用力拍了拍,“哀家知晓你的心意,你是想替哀家,替你父皇……弥补你皇兄。”
她移开视线,望着窗棂,目光悠远,陷入尘封记忆:“ 当年哀家随你父皇征战四方,你皇兄便降生于烽烟之中,甫一出生,便托付予你皇祖母教养。哀家与你父皇,对他疏于陪伴,更疏于管教……加之你皇祖母一味溺爱……”她顿了顿,声音沉重,带着懊悔:“ 终致他心性偏狭,多疑善妒。待你出生后,聪慧仁厚,愈发衬得他……”她不忍说下去:“ 我与你父皇欲加矫正,已是迟了。你看在眼里,竟主动舍弃储位,想以此消弭他的心魔,盼他能放下…… 谁曾想,他竟变本加厉!他……他竟寻得楚家把柄,以此胁迫婉茹嫁入东宫,夺了你唯一的所求……”
镇北王不忍见母亲沉溺于无边自责,沉声安抚,“ 母后,往事已矣,您无需再自责伤神,保重凤体为要!”
太后指尖怜惜地抚过儿子刚毅的侧脸,泪光闪烁,痛心疾首:“ 可这一切,终究是毁了你一生啊!你至今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儿啊,母后……对不住你!”
泪珠终是滚落。
这些年,她深居慈宁,对朝政冷眼旁观,不理朝政,不过问外事,只为维系那摇摇欲坠的母子情分,护佑幼子平安。
然皇帝……她的长子,却视她为眼中钉!不但暗中下毒,欲置亲母于死地,更不惜勾结外寇,以凉州万千生灵为祭,布下滔天陷阱,只为铲除他血脉相连的胞弟!此等丧心病狂,罔顾社稷苍生,让她如何还能袖手旁观,坐视江山倾覆?可每每念及他初生时那羸弱啼哭的模样,念及他们凯旋回朝时,他怯生生躲在太皇太后身后,却又满含孺慕地呼唤“父皇”“母后”的小小身影……她的心便如刀绞般迟疑。
她总想再给他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昨夜乾清宫密报传来……皇帝,终究是亲手斩断了这最后一丝情分。
镇北王感受到母亲内心的痛苦与纠结,握紧她的手,眼神坚定,“ 所幸天意未绝,如今拨乱反正,犹未为晚!只是……劳烦母后配合儿臣演了这一场大戏,逼他……”他稍作停顿,声音冷峻:“ 现出原形!”
太后眼中的泪光瞬间被决绝取代,她缓缓收回手,挺直了背脊,周身散发出久违的威仪:“ 此孽既由哀家昔年之失种下,自当由哀家亲手了断!”
镇北王面露忧色:“ 儿臣只怕……母后凤体初愈,太过费神……”
“无妨!”太后摆了摆手,唇角忽地扬起一抹笃定的笑意,“不是有哀家的亲孙女么? 有她在,哀家的身子骨,定然无碍!”
镇北 剑眉微挑,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与不解:“血浓于水……母后当真不担心安心那丫头临阵倒戈,与她那位……‘父皇’沆瀣一气?”
太后斩钉截铁:“ 不会!绝不会!”
镇北王想起什么,撇了撇嘴,“那丫头,是个小没良心的……”
太后立刻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无比的护短:“休得胡言!不准这般编排哀家的孙女!她好着呢。”
镇北王不解母亲为何如此维护安心,只能将缘由归于她身上流淌着的那一半属于楚婉茹的骨血。
镇北王收敛心绪,转而问道:“那柳云娘与崔锦心,母后要饶了她们?”
太后长叹一声,眼中满是追忆与痛惜:“不是哀家要饶, 是婉茹那傻孩子啊……当年弥留之际,心中挂念的竟是与她同时生产的表妹柳云娘,她在宫中这些年,从未为自己求过什么,唯一一次郑重托付哀家的,便是让哀家看顾柳氏一二,莫让那些世家宗妇们,因她出身寒微而轻贱了她……”
太后顿了顿,“至于换子之事……她怀着歹念,却阴差阳错,反做了件善事……”她眼中闪过厉色:“ 当时哀家察觉皇后欲对婉茹母子不利,便已暗中布置人手,只恨……只恨终究晚了一步!若非柳云娘,安心也没了!
提及此事,太后眼中恨意与痛悔交织,手指紧紧攥住了锦帕,语气转冷:“ 至于崔锦心……她胆敢伤了安心,该受的惩处少不了!只因安心那丫头存了亲手讨回公道的心思,哀家才顺水推舟,允她去了崔国公府那虎狼之地。否则, 你以为哀家舍得?”
镇北王听着母亲细数婉茹的过往,字字句句皆是那女子纯善至近乎愚痴的心性,心中酸楚如潮水般漫涌,几乎窒息。
这便是他倾尽一生所爱,却又护不住、留不下的女人。
太后目光落在儿子强忍悲恸的侧脸上,心疼不已,还好,苍天有眼,给他留下挚爱血脉,慰籍余生。
至于皇帝,不配让安心唤他一声父亲,哪怕是名义上的!
待尘埃落定,她定要还这苦命的孩子一个堂堂正正、金册玉牒的公主之尊!
太后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刘家与安家?”
镇北王神色恢复冷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周身无形的威压骤然释放:“ 母后放心,凉州是儿臣的地方,儿臣不抬手,崔明砚翻不起风浪,动不了他们。但该他们受的……”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铁血般的森然,“一分一毫都不会少。”
看着眼前儿子瞬间展露的、足以睥睨天下的帝王威势,太后眼中闪过满意与骄傲,这才是大晋皇帝该有的胸襟与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