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稳。
林小夕透过车窗，怔怔地望向外面那栋静谧的独栋建筑。它安静地伫立在湖畔，灰白色的墙体被茂密的绿植半掩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照着湖光水色和蓝天白云，看起来更像一个极具设计感的私人住宅或高端会所，与她想象中的喧闹展馆截然不同。
“展览人太多，吵。”
“先来这里，安静些。”
顾夜白平淡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像一个过于完美的借口，完美得让她心慌意乱。
他率先下车，绕到她这一侧，替她打开了车门。午后温暖的阳光和带着湖水湿气的微风一同涌入车内。
小夕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跟着他下了车。
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路，周围绿树成荫，鸟鸣清脆，仿佛瞬间从喧嚣的城市步入了另一个隔绝尘世的静谧空间。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衬衫布料被阳光晒过的淡淡味道，混合着清冽的雪松尾调。
他走到那扇厚重的、看起来颇具科技感的黑色大门前，没有掏钥匙，而是将手掌按在门边一个不起眼的感应区。
“嘀”的一声轻响，门锁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
一股混合着松木、油彩、以及某种冷冽电子元件味道的、独特而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内的景象，让林小夕瞬间屏住了呼吸，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
这确实是一个画室，却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画室。
挑高的空间极其开阔，四面都是顶天立地的巨大落地窗，湖景如同一幅巨大的动态油画被框入室内，光线充沛得惊人。但最令人震撼的，并非是传统的画架和颜料，而是空间中随处可见的、各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科技装置和半成品艺术品。
一些悬浮在空中的、由光线构成的几何体在不断缓慢旋转变化；角落里的机械臂正安静地执着一支电子笔，在一块发光板上绘制着某种复杂的电路图；墙上挂着的不只是画作，还有嵌入墙体的屏幕，上面流动着生成艺术影像；甚至有一小片区域，模拟着微型的生态雨林，雾气氤氲，植物生长。
这里像是一个疯狂科学家和艺术家的混合工作室，理性与感性、科技与自然以一种大胆而和谐的方式交织共存。
而顾夜白，就站在这片光怪陆离的空间中央，神情自若，仿佛这才是他真正归属的领域。
“随便看。”他开口，声音在空旷安静的空间里带着轻微的回响，语气比平时似乎松弛了一丝。
小夕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好奇心瞬间压过了紧张。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目光贪婪地流连于每一件奇特的造物上。
她看到工作台上散落着许多手稿，与她U盘里看到的风格类似，但更多、更随性，充满了即兴的构思和狂放的线条。她甚至看到了更多类似那天在他公寓见过的q版小草图，画在昂贵稿纸的边角，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
她的目光被墙上一幅巨大的、尚未完成的全息投影吸引。那似乎是一个庞大的、基于八卦易经原理构建的星象运行图，星辰并非简单的光点，而是由无数细微的数据流构成，在不断生灭、流转，充满了某种神性的韵律感。
“这是……”她忍不住走近，仰头看着那幅浩瀚的图景，喃喃自语。
“一个想法。”顾夜白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她身侧，同样仰头看着那幅作品，眼神里有一种创作者独有的专注与审视，“用实时天文数据和算法，模拟‘天命’的不可测与规律性的矛盾统一。”
他的用词依旧带着理工科的冷感，但描绘的愿景却极致浪漫。
小夕的心被深深震撼，她转过头看他：“所以您追求的‘规则’，不仅仅是支撑幻想的骨架，它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美’？”
顾夜白闻言，侧过头，目光从星象图移到了她的脸上。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清澈的光亮。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仿佛在斟酌，又像是单纯在组织语言。
“规则……”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是另一种语言。用它写诗，需要更苛刻的格律。”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投向那片流转的星海，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于“感慨”的情绪：“只是有时候，格律太严，诗就死了。”
这句话像一枚羽毛，轻轻搔刮过小夕的心尖。
她仿佛窥见了一点点，那藏在绝对理性、绝对掌控力的冰山之下，一丝对于“失控”和“灵感殆尽”的……恐惧？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他带着她在这个充满奇思妙想的空间里慢慢走着，偶尔会简洁地介绍一两件作品的构思或技术原理，不再像会议上那样惜字如金，但也绝不多言。
小夕发现，当谈及这些融合了科技与艺术的创作时，他身上那种冰冷的距离感会减弱许多，眼神会变得专注而明亮，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分享秘密般的专注神情。
她看到一张造型奇特的金属工作台，上面放着各种精密的雕刻工具和电子元件，旁边散落着许多设计草图，似乎是一个大型交互装置的零件。
她被其中一张草图的精妙结构吸引，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触摸纸上一个类似传感器的小设计。
“别动那个。”
顾夜白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
小夕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以为自己碰了什么不该碰的精密仪器。
却见顾夜白几步走到工作台另一边，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半成品的小小金属构件，那构件造型古朴，上面却镶嵌着细小的LEd灯珠。
“这个还没校准，边缘锋利。”他语气恢复平淡，将那个小构件递到她眼前，示意她看那些尚未打磨光滑的金属边缘。
原来……是怕她划伤手？
小夕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热，小声说：“对不起……”
“没事。”他将构件放回原处，目光扫过那些草图，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道，“这是个失败品。想模拟古琴弦振动的光效，但延时始终无法降到理想阈值。”
他居然……在跟她分享失败的经历？
小夕鼓起勇气，仔细看了看那张结构图，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如果……不模拟实体弦的振动，而是用压力传感器捕捉触碰的力度和位置，直接对应生成抽象的光纹呢？就像水滴落入湖面产生的涟漪，虽然和实物不同，但也是一种‘回应’。”
顾夜白闻言，目光骤然聚焦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亮光，像是被这个想法瞬间点亮。
他盯着她看了足足两三秒，看得小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清晰的讶异和赞赏：“……很好的思路。”
他立刻拿起旁边的电子笔，在一张空白稿纸上快速勾勒起来，将她的想法视觉化。
小夕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像是炸开了一小朵烟花，雀跃又甜蜜。
时间在专注的交流和探索中悄然流逝。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透过湖面反射进画室，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
顾夜白走到墙边，似乎想调节一下室内灯光。他的手指按向一个不太起眼的、镶嵌在墙体内的触摸板。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触摸板的瞬间——
小夕正好奇地靠近墙边一个放置着各种光学棱镜的装置，她想看清楚棱镜内部的结构，身体不经意地微微前倾，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由无数细小光点构成的立方体装置！
那光点立方体受到干扰，猛地一阵剧烈闪烁，内部结构瞬间失衡！
仿佛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
嗡——！
整个画室的所有光影装置，像是被注入了过载的能量，骤然间全部亮到了极致！而且不再是之前有序的流转，而是陷入了一种狂乱的、毫无规律的疯狂闪烁！
墙壁上的生成艺术影像变成刺眼的色块乱流；悬浮的几何体疯狂旋转碰撞；机械臂发出嗡鸣乱画一气；甚至连那片微型雨林都雾气狂涌！
整个空间仿佛瞬间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失控的异度空间！
“啊！”小夕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绊到了地上的电源线，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狼狈摔倒在地时——
一只温暖而有力手臂猛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捞了回来！
天旋地转间，她撞进了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里！
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雪松气息，无比清晰，无比靠近。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顾夜白低垂下来的目光。
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所影响，眉头微蹙，但搂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稳健有力，丝毫没有松开。
画室内，失控的光影还在疯狂地闪烁、旋转、明灭。刺目的白光、幽蓝的电子流、暖黄的金色余晖……各种色彩以极高的频率交替掠过他们的脸庞，勾勒出彼此近在咫尺的眉眼唇鼻。
每一次光线的剧烈变幻，都仿佛将他的轮廓深刻一遍，又在下一次黑暗中将其吞噬，只剩下呼吸相闻的距离和腰间手臂灼人的温度。
空气仿佛被高度压缩，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极度暧昧的张力。
小夕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快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甚至能数清他垂下的长睫。
顾夜白的目光深邃得像夜海，落在她因惊吓而微张的、泛着水光的唇瓣上，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搂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无声地收紧了一丝。
周围是如同宇宙爆炸般混乱癫狂的光影和噪音。
可在这片绝对的混乱中央，他们却维持着一个近乎静止的、紧密相贴的姿态。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顾夜白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从某种失神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向房间角落的一个总控面板。
他依旧搂着她，带着她几步走到面板前，另一只手快速而精准地在触摸屏上操作了几下。
嗡鸣声和癫狂的光影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画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极致的安静和昏暗，只剩下窗外湖面反射的、温柔的夕阳余晖，如同薄纱般笼罩进来。
所有的装置都停止了工作，安静地呆在原地，仿佛刚才那场疯狂的失控从未发生过。
视觉从极致的绚烂陷入昏暗宁静，巨大的反差让小夕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
然后，她才猛地意识到——
他还搂着她！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腰间的手臂的存在感强得惊人，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熨烫着她的皮肤。
“……”她的脸颊瞬间爆红，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他怀里弹开，踉跄了一步，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顾夜白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一瞬，随即缓缓放下。他转过身，侧对着她，抬手有些不自然地松了松衬衫的领口，下颌线似乎绷得有点紧。
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耳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尴尬又暧昧的气息。
“对……对不起！”小夕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哭出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
“电路老化，不稳定。”顾夜白打断她的话，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沙哑低沉许多，语气却极力维持着平静，“不关你的事。”
他说完，迈步走向电闸总开关的位置，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小夕僵在原地，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腰间那残留的触感和鼻尖那清冽的气息，挥之不去。
顾夜白检查了一下电闸，然后拿出手机，似乎准备打电话叫人过来检修。
然而，就在他低头操作手机的瞬间——
小夕清晰地看到，他那只垂在身侧、刚刚搂过她腰的左手，指节微微弯曲，指尖几不可察地、非常轻微地捻动了一下。
仿佛在无意识地回味……刚才掌心触碰到的、那截腰身的纤细柔软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