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在冰帝琴房,再次见到他的时候,真田羽叶会想用到“重逢”这个词。
在特定场合,有着庞大且空荡的三角钢琴的琴室。
他穿着西装,打扮得像曾经为她伴奏那样,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好像他在与她一起的琴房里的缺席时间被人剪掉了,过去与此刻生硬地粘合。
只是眨了眨眼。那个坐在庞大钢琴前,带着青涩轮廓的迹部景吾,倏然间,便拔节成了眼前的模样。
这种感觉有够奇怪的。奇怪到,真田羽叶只能想到“重逢”。
迹部景吾推门而入。
见到对方,彼此都错愕了。
巴赫练习曲的伴奏磁带,依然在琴室中冷静的回荡。
迹部景吾朝她微微颔首,单手随意地搭在钢琴上,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
“迹部君这是?”
真田羽叶捏着琴弓,看向他。
“明天有外校领导参观冰帝,校长让我来活动楼各处,检查设备情况。”
他说着,指尖在光洁的琴盖上轻轻叩了两下,眉梢微挑,“这台琴没问题吧?”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真田羽叶极少动用钢琴,她也不知道这台钢琴什么情况。
转身走到一旁,“啪嗒”一声关掉了音响。
迹部景吾试了几个音,指尖在琴键上流连片刻。
“音准还行,但琴键有点松了,回头让人来调一下。”
之后,真田羽叶看着他拨弄节拍器,来回开关琴房的灯……
慢条斯理地检查了室内所有能检查的设备。
真田羽叶提起琴弓,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而迹部景吾却又慢悠悠地拉出琴凳,背靠着琴身,跨坐上去。
真田羽叶礼节性地笑了笑,“还有什么要检查的吗?”
检查完了,就快走吧。
面对这个“前未婚夫”,万一触发了攻略任务,她是做还是不做呢。最终还是得抛下心中杂念,去完成的吧。
迹部景吾从她嘴角的弧度可以看出,她有点不耐。
但她毕竟还是没有直接赶他出去,迹部景吾便假装不知。
眼睛里藏着的眷恋,笑着看着她。
真田羽叶被迹部景吾看得毛骨悚然了,揉了揉手臂,“迹部君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呆在这里了吗?”
“这个琴房是我预约好了的。”
“这样啊。”迹部景吾无所谓地说。
“这样啊”?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呢,为什么还不走。
迹部景吾到底在想什么,真田羽叶无法猜透。但她不能再和他耗下去了。
“可以请你……”离开吗?
迹部景吾努力维持着松弛,抢在她之前开口。
“刚才在练第二轮比赛的曲子?”
真田羽叶交叉双臂,兴致缺缺地点头。
“你找到钢琴伴奏者了吗?”
迹部景吾的目光扫过那台被关掉的音响,声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的赛程时间已经很近了,而现在,她竟还在用伴奏磁带。
又想到上一次她找的不靠谱的临时搭档,把她坑了一把的事,迹部景吾不禁为她担忧。
然而,追根溯源,这一切的源头,不正是他自己吗?
如果他没有说出那些冷漠的话,哪还轮得到那些小狼崽子。
沉浸在后悔中,不是他的做派,他想要什么,一定要亲手得到。
失去?迹部景吾嗤笑一声。
他的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两个字。
真田羽叶身边的位置,本就该是他的。曾经是这样,以后也将是这样。
……
听到迹部景吾的话,真田羽叶再次点头,给予他的反应,简洁得近乎吝啬。
迹部景吾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关节微微泛白,随即又松开。
迹部景吾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到真田羽叶。见到她后,一开始,他只是趁着职务之便,想要与她多说几句话,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尽管拖拉,琴室还是彻彻底底地检查完毕了,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要离开时,更觉得,只是与她说几句话,远远不够。
每次见了真田羽叶,不免磕磕碰碰,让她不快。迹部景吾不是存心要那么做,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总是演变成那样。
但他还是无比期待地,满怀着私心地,想要再到她。心里默默盘算着,下一个与她见面的场景是在哪里,她会出席最近的宴会吗?圣诞节,她会和谁一起度过呢?
他们已经解除婚约了。他不能再以“真田羽叶”男伴的身份,搭着她的肩,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
想要更加靠近她,却不知道要怎么做。便只能变成这样,讨人嫌、厚脸皮地呆在她旁边,绞尽脑汁,才能装作一副轻松的样子和她攀谈。
凝视着少女低垂的眼睫,迹部景吾又牵出话题。
“你和幸村精市……”
“是的。” 没等他说完,真田羽叶便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干脆利落。
虽然得到了她的肯定,但迹部景吾凭借自己的直觉,认为她和幸村精市不可能是一对真的恋人——他们若对彼此有想法,早就该在一起了,还等得到现在?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尖锐的占有欲,毫无道理地在他胸腔里猛地炸开、翻搅。
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低低地自言自语,酸味满满,“……怪不得,那么着急要和我解除婚约。”
随后,迹部景吾想到了什么,暗沉的眸光闪过一丝亮光,恳切地提醒。
“如果是幸村的话……清川伯父恐怕不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真田羽叶知道他的未尽之言。无非就是幸村精市令人担忧的身体状况,过不了清川泽也这一关。但那又如何呢。
见迹部景吾迟迟不走,老拉扯着她问东问西。她的琴还没有练好呢。
真田羽叶忍不住开口,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恋人。你管我那么多做什么呢?”
“我……”
迹部景吾下意识想反驳,喉结滚动了两下,却发现过去习惯性的傲慢说辞,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他想说他管她,是因为在意;想说那些看似多余的盘问,是因为怕她被别人抢走;想说他从来不是随便对谁都这样。
——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世界会阻止他。
迹部景吾愣住了,嘴唇抿成冷硬的直线。
是的,他们不是恋人,甚至,真田羽叶从来没有认同过他们是朋友。他到底凭什么?
就算是作为一名追求者,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她的事。
更何况,他是一名十分不合格的追求者。
迹部景吾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心意。但是,他隐约感到,世界不容许他将这份心意,对“真田羽叶”和盘托出——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无法表白的追求者,这算什么。
迷茫了一瞬,迹部景吾咬牙,他一定会找到办法,完整地传达出自己的心意。
真田羽叶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像是受伤的表情?
迹部景吾紧闭的唇微微开启,“对不起。”
“我靠近你,你就这么难受吗?”迹部景吾问,“真的,已经回不去了吗?”
不,不是难受,是恐惧。
恐惧不知因为哪句话说错,一不小心就再次跌入循环;恐惧世界弥漫成无边的血红色。恐惧这场漫长的纠葛,到头来,这一切,最后只有自己还记得。
就算回到过去,好像也就那样。悲剧覆辙,有什么意思呢。
真田羽叶看着他,依然没有说话。
好像根本不值得回应一样。迹部景吾自嘲地笑笑,“看来今天不适合谈话。抱歉打扰你这么久。”
“但是之后,我还是会依旧抱歉地打扰你。在你没有练琴的时候,我们再好好地谈谈吧,请不要推开我。”
怎么说真田羽叶此时的心情呢。
真田羽叶曾经难免想象过,未来和迹部景吾一起生活的样子。
她头脑中的模板是,清川泽也和真田衡子。
清川泽也忙于工作,常年飞往各国。真田衡子操持家政,她爱着的肖邦遗忘在角落,唱片机里永远转着清川泽也偏爱的巴赫。
衡子不开灯,无名指上的蓝宝石在黑暗中闪亮。她记忆得很深刻。
这就是真田羽叶关于组建家庭的最初的浅显印象。
如果对象是迹部景吾,她会不会比母亲更幸福一点呢。
那时她还很年轻,想法也年轻得可笑。如果“年轻”特指骨骼的年龄,自然,现在的她也很“年轻”,想法也是不尽成熟的。只是一切都变了,心里的某些东西,在反复的拉扯里磨成了灰。
不必再谈了。哪来的以后。
目送迹部景吾向门外走去。
真田羽叶突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了他,“等一下。”
他停步,单手插兜,不自觉地攥紧。
“对了,戒指还没有还给你。”她说。
迹部景吾的脊背陡然垮了几分。
“不必还了,你处理吧。”
话音落下,门被轻轻带上。
过去的,便过去了吧。他会为她换上一枚新的钻戒,亲手戴到她雪白的无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