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夜离从那片深沉的黑暗中退回,没有片刻停留。
甚至没有时间去处理自己掌心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空旷的宫道
他必须赶在她回来之前,回到长乐宫。
寝殿的门被他无声地推开一条缝,身体如水银般滑入其中。
回到了那张冰冷的床榻之上,他躺了下去,迅速侧过身。
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将自己那双沾满了血污的手,藏在了厚重的锦被之下。
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模仿出深度睡眠时那种悠长而平稳的节奏。
这对他而言,本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可在此刻,却比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还要困难。
他的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块滚烫的火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脑海里,那根银簪刺入心口的画面,在反复回放。
那锋刃入肉的声音,仿佛一道熄灭不了的魔咒,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炸响。
每一次响起,都将他的五脏六腑搅得血肉模糊。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能抑制住身体因为痛苦与愤怒而产生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处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回来了。
君夜离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但他立刻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依旧维持着那平稳的呼吸节奏。
他能听到她放轻到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正一点点地向床边靠近。
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床榻的里侧,微微向下陷落。
她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醒了他。
云照歌看着君夜离安然沉睡的面容,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平复了下来。
她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幸好,他没有中途醒来。
刚才在净室快速沐浴时,她还在后怕。
万一他醒来看不到自己,必然会引起警觉。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
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也是。
他近来受蛊毒折磨,本就精神不济。
再加上福安每天给他的安神汤里,自己又添了一味药。
应该会让他安睡到次日的。
此刻,所有的担忧都化为了乌有。
她侧过身,面朝着他。
借着从窗格透进来的朦胧月光,描摹着他英俊的轮廓。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冷硬与疏离的睡颜,此刻在她眼中,却显得如此脆弱。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沐浴后的微凉和一丝难以自控颤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阿夜。”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仿佛一声梦呓。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心里补了一句。
我保证。
说完这句,排山倒海般的疲惫,终于击垮了她用强大意志力支撑着的身体。
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在确认一切安好之后,骤然断裂。
她的眼皮变得有千斤重,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她的呼吸声,很快就变得悠长而平稳。
她太累了。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早已到达了极限。
在她陷入昏睡之后,原本静谧的寝殿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又过了许久。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那个她以为早已熟睡的男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只有一片比窗外夜色更浓的黑暗。
他紧紧地攥着锦被,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这句话像是一把烧红的刑具。
狠狠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上,烫出了一个滋滋作响的血洞。
好起来?
用她的命换来的“好起来”吗?!
一股怒火,从他的胸腔中轰然炸开。
却又被深沉的,足以将他溺毙的心痛,死死地压了回去。
他想嘶吼,想咆哮。
想把这个蠢女人摇醒。
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质问她到底把她自己的命,当成了什么!
可是。
他看着她那张因为极度疲惫而显得异常苍白的小脸。
看着她眉宇间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倦意。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变成了一根根刺穿他血肉的倒钩。
连带着呼吸都是痛的。
君夜离慢慢靠近她。
云照歌呼出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热热的。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却同样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
想要像她刚才那样,去触碰一下她的脸颊。
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凝固了。
借着那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在她心口的位置。
那件雪白的丝绸中衣上。
一抹刺目的红色,正在缓慢地扩大。
是她心口的伤,裂开了。
血慢慢渗了出来。
“照歌”
他轻声喊着云照歌的名字。
但床上的人儿,却紧闭双眼,一点动静都没有。
君夜离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前一刻还充斥着滔天怒火与无边心痛。
在这一瞬间,都被恐惧所取代。
他会失去她…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狠狠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成冰。
“福安!”
“给朕滚进来!”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哑低吼,猛地撕裂了寝殿的寂静。
守在殿外的福安,浑身一个激灵。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脸上满是惊惶,颤声道:
“陛……陛下?”
“宣太医!滚去宣太医!现在!立刻!”
君夜离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让福安肝胆颤的杀意。
“是!是!奴才这就去!”
福安早被这声怒吼吓得魂飞魄散。
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态的模样。
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床上的情形,连滚带爬地就往外冲。
在迈过门口的高门槛上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
手脚并用爬起来,疯了一样跑了出去。
君夜离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他颤抖着掀开被子。
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昏睡不醒的云照歌,连人带被,一把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动作是如此的小心。
仿佛怀里抱着的,是一个一碰就会碎的琉璃娃娃,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很快,正在太医院值夜的张太医。被从睡梦中强行拎了起来。
之后便提着药箱,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他一进殿,还没来得及行礼,一看到君夜离怀中云照歌胸口那片殷红,脸色瞬间就变了。
“陛下,请让老臣看看娘娘的伤势。”
君夜离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抱着她,双臂收得越来越紧。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张太医跪在床边,想要为云照歌检查。
却发现君夜离的双臂像一道钢铁铸成的铁箍,将云照歌的身体牢牢地禁锢住。
他根本无法下手。
“陛下……”张太医焦急地开口,声音都变了调。
“您这样抱着,老臣无法为娘娘处理伤口啊!请您……请您松开一些!”
君夜离像是没有听到,依旧双眼赤红地盯着怀中女人的脸,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化的雕像。
“陛下,请您松松手!伤口需要立刻清创上药,否则…否则感染了邪风,后果不堪设想!”
张太医的声音焦急不已,几乎要跪在地上磕头了。
匆匆赶回来的福安也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双腿发软,颤抖着声音劝道:
“陛下,您…您就先放开娘娘,让太医治伤要紧啊!娘娘要紧啊!”
“陛下!”
“陛下!您听听老臣的话吧!”
张太医和福安接连喊了好几次,那一声声焦急的呼唤,终于穿透了君夜离耳边厚重的轰鸣。
将他从那片空白的恐惧中拉回了一丝神智。
他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缓缓地低下头。
看着怀中因为失血而脸色愈发苍白的云照歌。
又看了看自己那如同铁钳一般的手臂。
“快…快看看她。”
他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干涩沙哑、几乎不成人声的音节。
他松开了手,但仅仅是松开了那么一丝丝,刚好够太医能够进行操作的缝隙。
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将她半拥在怀里的姿势,没有退开分毫。
张太医不敢再多言,立刻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那片被血浸湿的衣料。
当那道位于心口,因为动作过大而再次裂开的血孔,暴露在空气中的时候。
整个寝殿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君夜离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死死地抱着她,将自己的下巴,抵在她汗湿的额发上。
眼睁睁地看着太医用湿润的棉布,一点一点地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
那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用钝刀刮着他的心。
张太医用镊子夹起药棉,将最好的金创药粉末,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敷上那道伤口。
那洁白的药粉在接触到新鲜血肉的瞬间便被染红。
整个途中,君夜离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
就像一尊正在慢慢风化的石像。
张太医做完一切后,抬手拭去额间的汗珠。
这伤口有些深,他打算给君夜离交代一下后续事项。
“陛…”
刚张口,就被一旁的福安制住了。
福安朝着他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了一下床榻上将云照歌紧紧抱在怀里的帝王。
张太医心中了然。
拿起一旁的药箱,悄悄和福安一同离开了殿内。
君夜离好似没发觉周遭的一切。
他将云照歌缓缓放下,掌心轻轻裹住她微凉的手。
目光落在她苍白得的小脸上,连呼吸都放得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