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郭家倒台的消息,像一阵狂风,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然而,这阵风在吹进慈宁宫时,却骤然平息。
殿内落针可闻,连宫人们的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殿内,所有宫人都被遣散,只剩下郭太后一人,枯坐于凤座之上。
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参茶。
昨日还精致描画的妆容,此刻也懒得修饰,露出眼角深深的疲惫与寒意。
一夜之间,她仿佛苍老了不少。
郭成被打入天牢,郭家满门被抄,男子流放,女子为奴。
这个支撑了她数十年,作为她权势根基的家族,就这么,在一次荒唐的寿宴和一场无声的朝会之后,轰然倒塌。
快得让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不,她做出了反应。
她第一时间便下旨封锁太傅府,意图将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她以为,只要郭成闭嘴,只要那些被攀咬的官员不敢妄动,她便有时间和皇帝周旋,将此事大事化小。
可她算错了一步。
她算错了人心。
她没想到,刘康那些平日里对郭成俯首帖耳的走狗,竟敢在朝堂之上,临阵倒戈,反咬一口!
更没想到,她的好儿子,当今的陛下,竟会如此雷厉风行,借着这股东风,毫不留情地将屠刀砍向了他的亲娘舅!
“好……好一个君夜离……”
郭太后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眼中迸发出彻骨的怨毒。
她亲手扶上皇位的傀儡,如今,羽翼已丰,竟学会反咬主人了。
“太后娘娘。”
掌事女官在殿外轻声禀报,“陛下……陛下前来请安了。”
郭太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
请安?
只怕是来看她这个孤家寡人的笑话吧!
“让他进来。”
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重新挺直了腰背。
凤座之上,那个雍容华贵、威严深重的郭太后,又回来了。
君夜离一身常服,缓步走入殿内。
他没有看殿内的狼藉,目光直接落在了郭太后的身上。
“儿臣,给母后请安。”
他微微躬身,礼数周全,语气却听不出一丝温度。
“皇帝日理万机,还记得哀家这个深宫老妇,真是难得。”
郭太后冷冷地看着他,开门见山。
“哀家只有一个问题,郭成,他犯了什么罪,竟让你下此狠手,将他郭家满门,置于死地?”
“母后说笑了。”
君夜离直起身,神色平静。
“郭成之罪,并非儿臣定夺,而是他自己,在寿宴之上,当着满朝文武,亲口承认的。”
“构陷忠良,结党营私,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桩桩件件,皆是太和殿上,百官呈上的铁证。朕若不办,何以对天下人交代?何以对北临的法度交代?”
他字字铿锵,将自己置于了法理与道义的制高点。
郭太后被他堵得心口一滞,怒极反笑。
“好一个为天下,为法度!”
“那你可知,他不仅是你的臣子,更是你的亲舅舅!你这般无情无义,就不怕天下人戳你的脊梁骨,说你不忠不孝吗!”
“朕是天子,亦是法度。”
君夜离迎上她逼人的视线,寸步不让。
“在国法面前,没有亲疏。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点,想必母后比儿臣更清楚。”
他的话,像一把无形的刀,精准地刺向了郭太后的软肋。
是啊,当年,不正是她打着“国法”的旗号,逼死了先帝最宠爱的宸妃,清算了朝中最后一批异己,才将年幼的君夜离,推上了皇位吗?
如今,他竟用她自己当年的手段,来对付她的人!
慈宁宫内,空气仿佛凝滞。
母子二人,隔着数步之遥,无声对峙。
一个代表着旧的权势,一个象征着新的君威,空气中,充满了无形的硝烟。
许久,郭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好,好得很。”
她点了点头,“皇帝长大了,哀家,管不了你了。”
“只是,哀家要提醒你一句。”
她的声音,幽幽响起,“这朝堂,远没有那么简单。有些事,有些人,盘根错节,动一发而牵全身。”
“今日你砍掉了一根枝干,或许来日,要面对的,可能是更多的枝干,亦或者是大树。”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疲惫地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君夜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殿外,郭太后才猛地攥紧了拳头,赤金的护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输了这一局。
但她,绝不会就此认输!
……
静心宫。
云照歌并未因郭家的倒台而有丝毫懈怠。
她很清楚,扳倒郭成,只是斩断了郭太后的一条臂膀。
那条真正的毒蛇,还盘踞在慈宁宫,随时可能发起致命的反击。
而更让她在意的,是那个被郭成用性命也没能说出口的秘密。
——寒毒。
君夜离体内的寒毒,究竟是什么?
这个秘密,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底。
直觉告诉她,这或许才是君夜离真正的命门。
“娘娘,陛下赏赐的东西送来了。”
春禾满脸喜色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列捧着托盘的太监。
只见托盘之上,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东海的夜明珠,南海的红珊瑚,还有一匹匹光华流转、价值千金的云锦蜀绣。
“陛下口谕,云妃娘娘此番在太傅府受惊了,这些个东西,是为安抚娘娘特意准备的。”领头的太监尖着嗓子宣道。
“臣妾,谢陛下隆恩。”
云照歌起身,淡淡地行了一礼。
她知道,这些赏赐,一半是给外人看的,是宣告她这个“宠妃”的地位。
另一半,则是给她的封口费,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
她挥手让宫人将东西收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春禾一人。
“去备车,”她忽然开口,“本宫要出宫一趟。”
“娘娘?”春禾一愣。
“可是……陛下刚刚才下令,后宫嫔妃无故不得外出……”
“他会同意的。”
云照歌的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了太监的通报。
“陛下驾到——!”
云照歌的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君夜离似乎很喜欢在深夜造访她的静心宫。
每一次,都像一个悄无声息的猎人,踏入自己的领地。
他遣退了宫人,径直走到云照歌面前,目光落在她那身素净的常服上,又扫了一眼旁边堆积如山的赏赐。
“爱妃似乎,对朕的赏赐,并不满意?”
“陛下赏赐的,都是世间难得的珍宝,臣妾惶恐。”
云照歌垂下眼帘,“只是,比起这些身外之物,臣妾心中,尚有一事不明,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哦?”
君夜离在她对面的软榻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说来听听。”
“臣妾想知道,郭成在寿宴上,最后那句关于您体内‘寒毒’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云照歌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开门见山。
她知道,与他这样的人打交道,任何拐弯抹角都是徒劳。
君夜离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但云照歌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爱妃何必当真。”
他将茶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语气淡漠。
“可这个疯子,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几乎句句属实。”
云照歌紧追不放,“陛下,您不好奇吗?他用性命也没能说出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君夜离放下茶杯,抬眸看着她,眼神深邃难辨。
许久,他忽然笑了。
“好奇。”
他坦然承认,“朕的好奇心,不比爱妃你少。”
“那……”
“所以,”
君夜离打断了她的话,从怀中取出一块纯金的令牌,随手抛在了桌上。
令牌在桌面上滑行,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最终停在了云照歌的面前。
“朕准许你,去问问他。”
云照歌看着那块令牌,上面用古篆刻着一个“赦”字。
这是可以自由出入天牢的御赐金牌。
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君夜离,问道:“陛下不怕我与他……串通一气?”
“他如今,只是一个被打断了脊梁的废人。”
君夜离的脸上,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
“而你,是朕的云妃。朕相信,爱妃是个聪明人,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更何况……”他凑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的呢喃,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进了天牢的人,是死是活,可就由不得他自己了。若他敢胡言乱语……爱妃,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这既是许可,也是警告。
他给了她探寻秘密的钥匙,却也在她的脖子上,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绞索。
云照歌的心,微微一沉。
与虎谋皮,果然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
“臣妾,明白了。”
她伸出手,缓缓握住了那块冰冷的金牌。
“很好。”君夜离满意地站起身,“朕,等你的好消息。”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转身,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殿外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云照歌摊开手掌,看着那块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光的金牌。
天牢。
郭成。
寒毒。
母亲的死,郭家的罪。
还有那隐藏在君夜离藏在最深处的秘密……
她倒要看看,这一次,能挖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