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县医院的病房区一片寂静,只有值班护士偶尔轻缓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霍霆深的单人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柜上的小台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将他因伤病而略显削瘦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更加分明。
凌玥坐在床边的木椅上,就着这微弱的光线,翻阅着一本从医院图书室借来的基础医学书籍,心思却并未完全沉浸在文字里。她在守夜。
霍霆深的伤势虽然稳定,但毕竟伤了肺叶和腿骨,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医生特意交代,头几天夜里需要特别注意,防止出现术后感染或突发状况。
果然,临近午夜时分,床上的人开始不安地辗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起来。凌玥放下书,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这是术后常见的反应,但对于重伤未愈的霍霆深来说,每一次体温的异常波动都可能带来风险。
凌玥立刻起身,用冷水浸湿毛巾,小心地敷在他的额头上,又用棉签蘸着温水,一点点湿润他因高热而干裂起皮的嘴唇。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眼神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霍霆深在昏沉中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清凉,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但身体依旧因为高热而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凌玥俯下身,仔细倾听。
“……掩护……撤……”
“……不能……留下……”
“……凌……玥……”
断断续续的词语,夹杂着压抑的痛苦和深切的担忧。即使在昏迷中,他紧绷的神经似乎仍停留在那片枪林弹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停留在……她的名字上。
凌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她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却又因那份刻入骨子里的坚韧而别样动人的面容,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悄然晕开一抹极淡的柔色。
她重新拧了冷毛巾,仔细擦拭着他脖颈和手臂,帮助物理降温。指尖偶尔划过他手臂上坚实的肌肉和几处陈旧的伤疤,那是属于军人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他过往的峥嵘岁月。
“水……”霍霆深无意识地低喃,声音沙哑得厉害。
凌玥连忙扶起他的头,将温水小心地喂到他嘴边。他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瞬。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凌玥脸上。台灯的光晕在她身后,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那张清丽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不太真实,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
“……是你。”他声音微弱,带着高烧特有的混沌,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
“嗯,是我。”凌玥低声应着,扶着他重新躺好,替他掖好被角,“你在发烧,别乱动。”
霍霆深没有反抗,只是目光依旧牢牢地锁着她,那双因发烧而异常明亮的眼睛里,褪去了平日的冷峻和锐利,只剩下一种近乎纯粹的、毫不设防的专注。
“我……刚才做梦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倾诉,“梦到……实验室塌了……你没出来……”
凌玥擦拭他额头的手微微一顿。
“我推了你一把……但还是不够快……”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后怕和自责,声音更加低沉,“要是……再快一点……你就不会……”
“我出来了。”凌玥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们都出来了。你救了我。”
霍霆深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在确认她话语的真实性。过了几秒,他才像是松了口气般,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喃喃道:“出来了……就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劫后余生、彼此依靠的暖意在无声流动。
“凌玥。”他忽然又叫她的名字,这次清晰了许多。
“嗯?”
“谢谢你。”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情绪——有对她救命之恩的感激,有对她能力的敬佩,或许,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要不是你……我这次,可能就交代在那儿了。”
“职责所在。”凌玥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目光,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语气平淡,耳根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烫。
霍霆深似乎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组织语言。高烧让他的思维比平时迟钝,却也剥去了他冷硬的外壳,露出了内里一些不常示人的东西。
“我……家里情况,有些复杂。”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老爷子是开国那一批的,脾气硬,规矩大。两个哥哥,一个在边防,一个在研究所……霍家的男人,生来就是要扛枪、要为国家流血流汗的。”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天花板,仿佛透过那白色的涂层,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和沉重的责任。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肩膀上扛着什么。不能退,不能输,不能……有太多的个人情绪。”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深埋的、几乎不为人知的孤寂,“有时候会觉得……很累。”
这些话,他或许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此刻,在这寂静的深夜,在高烧带来的脆弱时刻,在这个屡次救他性命、让他感到莫名安心的女人面前,那些被钢铁外壳包裹着的、不轻易示人的软弱和疲惫,悄然泄露了一丝。
凌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话语背后的重量。光鲜的家世,显赫的军功,背后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牺牲。
“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霍霆深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凌玥,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和坚定,“就像你,明明可以过更安稳的日子,却选择了最难走的那条路。”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她心里去:“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加入“利刃”?为什么甘愿隐姓埋名,投身于最危险的前线?
凌玥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为什么?为了守护脚下的土地?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为了……能与他并肩而立?
答案有很多,但此刻,她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反问道:“那你呢?明明可以靠家世在机关安稳晋升,为什么非要待在特战一线,每次任务都冲在最前面?”
霍霆深被她问得一怔,随即,那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唇,竟缓缓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这个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的冷硬和病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因为,”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坦率,“这里,离我想守护的东西,最近。”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暗夜中的火炬,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台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这一刻无声的交流与悸动,悄然定格。
心声,在病榻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