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未至,夜色仍如墨般浓稠地笼罩着大地。
农信坊内,苏晚晴已换上一身粗麻布裙,简单而朴素,背上背着那装有四件铁证的木匣,步伐坚定地步行出村。
身后,三百红巾队员静默相送,他们每人肩头都系着一条褪色杏花布条,在微弱的星光下隐隐可见。
苏晚晴心中明白,这一去京城,前路充满未知与凶险,但她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她不乘车马,不鸣锣开道,只为让沿途百姓看得真切。
她深知,他们是来讨公道的,不是来求恩典的。
路过田埂时,一位老农正手持锄头劳作。
看到苏晚晴的身影,他缓缓放下锄头,默默跪地磕头。
这一简单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随即整个村落的人都伏了下来。
那场面,寂静而又震撼。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礼,而是百姓们对苏晚晴的认可,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认亲。
他们或许不知道苏晚晴此去京城究竟要做什么,但他们知道,这个女子一直在为他们谋福祉,一直在为正义而努力。
与此同时,谢云书在破晓时分也做好了准备。
他穿上了谢家长子专属的素白锦袍,那锦袍质地精良,却又不失朴素。
胸前无纹,仅绣一圈暗银槐叶边,那是贞和年间北舆仓特赐的标识,承载着谢家曾经的荣耀与辉煌。
他手持一根银针代替佩剑,缓步登上马车。
那银针在晨曦中闪烁着清冷的光,仿佛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
途经城门时,守将一眼认出了他身上袍式,瞬间脸色煞白,手抖得几乎落锁。
他深知这身袍服代表着什么,那是谢家的象征,是曾经那个辉煌家族的印记。
车内,谢云书对着镜子低声整理衣领。
他的眼神坚定而决绝,轻声说道:“十年前他们说我死了。今天,我要让他们亲眼看见,什么叫死而复言。”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仿佛是在向那些曾经迫害谢家的人宣战。
京城的宫门外,吴细妹带领着百余名遗属妇人席地而坐。
她们每人手中捧一碗米饭,碗底贴着一个名字。
那名字,是她们逝去亲人的名字。
“不吃席,席也得摆着”,她们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虽小,却充满了坚韧。
有官差前来驱赶,然而这些妇人却不为所动。
老人们静静地坐着,孩子们也不哭不闹,只是将饭碗高举过头。
她们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定和执着,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她们不会轻易放弃,她们要为逝去的亲人讨回公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有人开始唱起《归魂谣》,那歌声悠扬而又哀伤,仿佛是在诉说着那些被遗忘的故事,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歌声渐聚如潮,连宫墙上的铜铃都微微震颤,仿佛也被这歌声所触动。
苏晚晴和谢云书的队伍渐渐接近京城。
一路上,他们吸引了无数百姓的目光。
苏晚晴看着周围的百姓,心中感慨万千。
她知道,他们的行动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曾经遭受不公的百姓,为了这个国家的正义和公平。
谢云书坐在马车上,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景象。
他看到那些百姓眼中的期待和信任,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让那些作恶之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当他们终于来到宫门外时,苏晚晴看到了吴细妹她们。
她心中一阵感动,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大家辛苦了。”吴细妹等人抬起头,眼中满是坚定:“苏姑娘,我们会一直支持你的。”
此时,宫墙内的官员们已经得知了宫门外的情况。
他们开始慌乱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群前来讨公道的人。
而在禁军营中,岳震反复摩挲着一块残破兵符,那正是当年谢崇山亲授的调令凭证。
他的心中充满了挣扎,一方面,他深知相令不可违抗;另一方面,他又对谢家有着深厚的感情,对那些被冤枉的人充满了同情。
副将在一旁劝他遵相令封锁宫门。
岳震听着副将的话,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他的手紧紧握着兵符,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抉择。
突然,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猛地抽出佩刀,朝着案角劈去……禁军营中,寒铁映着破晓微光,岳震掌心那块残破兵符已被摩挲得发烫。
青铜边缘刻着“北舆仓·贞和十三年调令”几个小字,早已斑驳,却如烙印般深嵌在他记忆深处——十年前那一夜,火光冲天,粮仓崩塌,三百禁军奉命封锁现场,而他却被一道密令召至城西校场,等他赶回时,谢家主帅谢崇山已伏尸阶前,仅留这半枚兵符塞入他手中,耳边只余一句:“护住幼子……莫让真相随风而逝。”
副将第三次催促:“相爷令谕已下,宫门即刻封闭,违者以谋逆论处!岳统领,你我皆是朝廷命官,岂能因一袭白衣就动摇军心?”
岳震抬眼,目光如刀。
他缓缓起身,甲胄轻响,一步步走向殿中长案。
众将屏息,只见他猛然抽出佩刀,刀光如雪,斩落!
“砰——!”
案角应声而断,木屑纷飞。
“我岳某人可以违令,不能背义!”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裂在寂静营帐,“当年我没能护住谢帅,今日,哪怕削职斩首,也绝不再闭眼装瞎!”
帐内死寂一瞬,随即亲兵队长单膝跪地:“愿随将军赴死!”
“换素甲!”岳震沉声下令,“谢家有恩于北境三州,赈灾粮、屯田策,皆出自其手。今日他们归来,不是造反,是讨一个‘理’字!列队,宫南三里待命——若有变故,护的是持诏之人,不是弄权之相!”
三百精锐默然卸下红缨战铠,换上象征哀兵与旧部追念的素白轻甲,悄然出营,隐于官道侧林。
无人喧哗,唯有铁靴踏土之声,沉稳如大地心跳。
与此同时,太极殿前。
苏晚晴双膝触地,尘土沾裙,却不曾颤一下。
她双手高举火漆诏盒,漆色赤如凝血,封印完整无瑕。
阳光终于攀上金瓦飞檐,洒在她身上,仿佛为这布衣女子镀上一层金边。
皇帝端坐龙椅,指尖紧扣扶手,目光死死盯住那抹闯入皇宫的白色——那是谢家统帅专属之色,十年禁忌,今朝重现。
“谢……云书?”他嗓音干涩,几乎不成调。
风起,殿外旌旗未动,殿内衣袂却猎猎作响。
一道身影从队伍中缓步而出。
谢云书一身素白锦袍,未束冠,仅以玉簪挽发,银针垂腰,宛如执笔而非佩剑。
他步伐极慢,却每一步都似踩在人心之上,直至御阶之下,仰面而立。
“臣,回来了。”声音清冷如泉击石,“带着九百零七人的嘴,来问一句——粮仓烧了,人为什么不能说?”
殿内死寂。
连香炉青烟都停滞不动。
文武百官低头避视,唯恐被那双眼睛扫中。
那不是复仇的怒火,而是审判的寒光。
风穿梁柱,发出呜咽般的回响,恍若无数冤魂齐聚殿上,低声诉说那场被掩埋的大火、那些饿死在春荒中的百姓、那份从未送达天听的奏报……
而殿外,第一缕正阳升起,照在百姓高举的饭碗上。
瓷白如骨,米粒晶莹,倒映着天空与城墙,像极了泪光。
苏晚晴仍跪着,脊背挺直如松。
她看着皇帝颤抖的手悬在诏盒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她不动,不语,只是静静望着。
仿佛在等一场雨落下,或是一道惊雷劈开这十年沉默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