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自宫门飞出,金漆大字灼目如火:“设忠烈院,修国史,补遗忠魂。”六部震动,翰林哗然。
天子亲命三名大学士主笔《北舆纪略》,凡涉及壬午年北境战事者,须“据实直书,不得隐讳”。
消息传至农信坊时,苏晚晴正蹲在酱窖口,用竹签挑开一坛三年陈酿的封泥。
酒香冲鼻刹那,李砚之跌步奔来,声音发颤:“成了!朝廷要重修史册,您……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没立刻回应,只将脸埋进那股浓烈酸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意味着,那些被黄土掩埋的名字,终于能见天日了。
但她也知道,史官执笔,从来不是为死者说话——而是为生者定调。
三日后,紫宸殿召见。
苏晚晴一身素布裙袄入宫,不施粉黛,未佩金玉。
满朝文武侧目,贵妇窃语,笑她乡野粗鄙。
唯有御座之侧,谢云书立于阴影处,指尖微动,似在数她脚步的节奏。
皇帝赐座,温言嘉奖:“苏娘子匡扶正义,涤荡阴霾,朕欲封你为‘贞慧夫人’,赐田千亩、金银万两。”
她跪地叩首,却朗声道:“臣女不敢受赏。”
殿内一静。
“臣女唯有一请——请将三百七十六位北舆将士之名,堂堂正正载入《忠臣列传》。”
大学士周廷儒当即皱眉:“苏娘子有所不知,入列传需有敕封功名,或战功昭着、经兵部备案。此辈……皆无文书可考。”
“无文书?”苏晚晴冷笑,从怀中取出一卷青皮册子,重重拍在殿心,“那这些呢?二十年间,户部拨往北境的粮饷去向;裴家钱庄洗银流水;天机阁伪造圣旨的拓模记录;还有裴御史亲笔所书‘宁错杀三千’的罪证全卷——统称《天机录》!”
她抬眸环视群臣,目光如刃:“你们说没有功名?可他们死时,身上还穿着破甲!你们说没有备案?可他们的血,浸透了北境三十七座烽燧!若今日连名字都不敢写,明日史书岂非又成权贵家谱?”
满殿寂然。
谢云书垂眸,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他知道,她不是在求恩典,是在夺话语权。
良久,皇帝叹道:“准奏。命翰林另辟《北舆纪略》,专录此事。”
数日后,新史刊行天下。
封面无名,无玺印,仅镌七个隶书大字——
“被遗忘者的山河。”
百姓争相传阅,孩童诵其名,老卒焚香祭酒。
有人连夜抄录全文,贴于城门;有人携家带口奔赴北境,在荒坡上堆石为碑。
一年春深,杏花村焕然新生。
昔日贫壤变沃野,溪畔新筑学堂一座,白墙黑瓦,书声琅琅。
这日清晨,童音齐诵如泉:“谢承远,柳氏,杜小衡,李影……”一个个名字,被稚嫩嗓音郑重念出,飘散在春风里。
窗外,苏晚晴与谢云书并肩而立。
他仍瘦弱,春寒袭人,便轻咳几声,却始终含笑望着那群孩子。
阳光落在他眉间,照出久病未愈的苍白,也映出心底终于松动的安宁。
她递过一碗热腾腾的“忆魂酱面”,陶碗粗拙,汤色琥珀,是她以古法发酵三年的秘酱熬制而成。
“你说,”她轻声道,“他们在那边,能尝到吗?”
他接过碗,指尖微暖,目光越过村落炊烟,望向远方山脊。
“能。”他低语,“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就一直活着。”
风拂过田埂,吹起她的衣角,也掀动他袖中残存的一缕药香。
夜深人静,农信坊书房烛火未熄。
苏晚晴独坐案前,轻轻推开一堆账册,从暗格中取出一只檀木匣。
打开,是一张泛黄的祖印拓片——谢家嫡系血脉的凭证,也是当年老周冒死送出的信物。
她凝视良久,又翻开农信坊存档的副本,两张纸并排铺开,灯火下细细比对。
忽然,她的手指顿住。
拓片右下角,一道极细的划痕,呈“Z”形转折,像是无意刮擦,又像某种暗记。
而副本上——没有。
她瞳孔微缩,呼吸一滞。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主理人!”婢女喘着气,“红袖那边……送来了加急信!说是……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