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织,温柔地披洒在云溪镇外的缓坡上。
陈凡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株沾着断碑谷独特气息的灵稻秧苗插入新垦的沃土,泥土的芬芳混杂着初阳的暖意,却未能完全驱散他胸口那阵熟悉的沉闷。
那半滞的心跳仿佛一块沉石,坠在他的心房,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丝滞涩的痛楚。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泥水顺着裤管滴落,在脚边晕开一圈深色的印记。
他盘膝坐在田埂上,五心朝天,试图调匀那紊乱的气息。
意识沉入识海,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半透明界面在眼前微微闪烁。
一行古朴的文字缓缓浮现:【核心功德恢复37%,人间烟火持续滋养中……】。
看到这行字,陈凡紧锁的眉头才略微舒展。
还不够,远远不够。
一道几乎与地面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渡厄影,无声无息地蹲在他身旁。
它没有五官,没有实体,只是一团人形的漆黑。
然而,此刻它的动作却细腻得令人心惊。
它伸出一截仿佛由浓墨构成的“手臂”,用一把同样是影子凝成的扫帚尖,轻轻挑起一片青翠秧苗叶尖上悬挂的露珠。
那滴露珠晶莹剔-透,映照着初升的朝阳,像一粒微缩的太阳。
渡厄影小心翼翼地将这滴露水,精准地滴落在秧苗的根部,整个过程轻柔得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的土地。
这般温柔,与它那象征着灾厄与死亡的名字形成了诡异而又和谐的统一。
不远处的百年老槐树下,夜琉璃斜倚着粗糙的树干,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她并非在休憩,而是在抵抗一场永无休止的梦魇。
火焰,又是那片冲天的火焰,将黑夜烧成了血红的白昼。
父母撕心裂肺的惨嚎和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是她记忆中最深刻的烙印。
而她,那个年幼的她,手中紧握着一柄与身形完全不符的长剑,剑尖冰冷,正缓缓从最后一个孩童柔软的咽喉中抽出。
那孩子圆睁着双眼,眼中的惊恐与不解,像两根淬毒的钢针,日复一日地刺穿着她的灵魂。
“不……”
一声无意识的梦呓从她唇边溢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后背。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扑通”声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巨响,将她从血色的噩梦中猛地拽回现实。
夜琉璃霍然睁眼,那双本该清冷如琉璃的眸子里,此刻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杀意与惊惶。
她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小河里,陈凡正手忙脚乱地从没过胸口的水中爬出来,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狼狈得像一只落汤鸡。
更可笑的是,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只吓得“嘎嘎”乱叫的小黄鸭,那小东西显然是被湍急的春汛河水冲走了。
河岸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是镇上唯一的聋哑孩子,小名阿满。
陈凡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也顾不上自己湿淋淋的窘迫,高高举起怀里的小鸭子,对着岸上哭得抽噎的小阿满,咧开一个灿烂得有些傻气的笑容,大声喊道:“阿满别哭!看!哥哥给你抓了只‘飞鹅’!”
小阿满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到那只失而复得的小黄鸭,瞬间破涕为笑。
她手舞足蹈地站起来,小小的手掌在胸前飞快地比划出一串生涩却充满喜悦的手势:“谢谢!好吃!”
夜琉璃怔住了。
她那颗被鲜血和仇恨浸泡得早已冰冷僵硬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能笑着从冰冷刺骨的泥水里爬出来,只为了一只鸭子,和一个蝼蚁般的孩童。
她更无法理解,那个聋哑孩子眼中瞬间迸发出的、比朝阳还要璀璨的光芒,究竟是什么。
那光芒太刺眼了,刺得她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
“装疯卖傻,不过是取悦蝼蚁的把戏。”她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陈凡正费力地拧着裤管上的水,听到她的话,抬头望向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加明亮了。
“可你看,她笑了啊。”他指了指正抱着小鸭子又蹦又跳的阿满,目光清澈地迎上夜琉璃冰冷的视线,“这不比杀一个人……难多了?”
一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夜琉璃的心防之上。
她瞳孔骤然一缩,握住剑柄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陈凡却像是没看见她一瞬间的失态,甩着腿上的水珠,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
他忽然像变戏法一样,从被水浸透的怀里掏出一个用粗糙草纸钉成的册子。
册子被水泡得有些发皱,但被他用功德之力小心护着,内页并未受损。
封面上,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三个大字——《百笑集》。
“夜琉璃,”他把册子递到她面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要集齐一百个发自内心的真心大笑,把它们画下来,做成画轴挂满你的屋子。我非要治治你这个‘不会笑’的绝症不可!”
当夜,云溪镇的月光温柔如水。
墨蝉儿纤长的手指拨动琴弦,奏出的却不是乐曲,而是一种奇特的记录韵律。
她摊开那本《百笑集》,在第一页上用特制的墨笔细细描摹。
“百笑集,首篇。戊时三刻,胖婶酒肆。胖婶于后厨讲荤段子,言及新婚夜事,引满堂哄笑。其本人笑声最巨,拍桌顿足,震落梁上三两积灰,灶台下偷食之灰鼠受惊,窜出洞口,撞翻油瓶,引又一笑。”
“次篇。戊时五刻,柳元甲率镇卫队巡查至此,本欲以‘扰民’为由呵斥。然隔窗闻之,强忍笑意,背身而立,双肩不住耸动,终是未忍住,噗嗤一声。恰被副手撞见,于巡查日志上记‘失仪’一笔,柳元甲面红耳赤,众人皆笑。”
每一声真诚的笑声在镇子里响起,远在田埂边的陈凡心口便会涌起一丝暖流。
他闭目凝神,将这一丝丝由“正向情绪”转化而来的功德之力,抽离出来,化作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金线,遥遥缠绕在墨蝉儿笔下的《百笑集》册页之上。
随着金线越缠越多,整本粗纸册子竟渐渐泛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暖光。
陈凡的识海中,系统的提示音悄然响起:【正向情绪收集进度:7\/100。
情感共振场初步成型。】
千里之外,南荒魔教总坛,血莲池畔。
猩红的池水翻涌着不祥的气泡,一朵朵妖异的血莲在池中缓缓开合。
厉无咎单膝跪地,头颅深垂,向着端坐于白骨王座上的教主沉声禀报:“启禀教主,圣女近日于凡俗之地滞留过久,频近凡人,心神已有动摇之兆。属下感应到,她体内的‘绝情咒’……似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他的话音刚落,远在云溪镇夜琉璃的房中,那本被陈凡放在桌上的《百笑集》无风自动,哗啦啦地翻到了新的一页。
那一页上,墨蝉儿以神来之笔,惟妙惟肖地画出了陈凡抱着小黄鸭,像只大马猴一样从河里爬出,对着岸边的小阿满傻笑的滑稽模样。
画中人的笑容仿佛拥有魔力,带着水汽和阳光,几乎要从纸面上溢出来。
夜琉璃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触碰到了画上陈凡那张咧开的笑脸。
就在她指尖触及纸面的刹那,她的唇角,那万年冰封的唇角,竟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扬起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一刹那,仿佛冰川开裂,万物复苏。
一道璀璨却无形的金光,猛然从她心口的位置荡漾开来,瞬间化作一层薄纱状的金色屏障,将她全身笼罩其中!
那光芒温暖、祥和,充满了庇护与祝福的意味,与她周身散发的阴冷杀气格格不入,却又顽强地存在着。
血莲池畔,正低头等待教主示下的厉无咎猛然抬头,脸上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他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清晰地感应到了那股突然爆发的、截然不同的气息!
“这……这是……愿力护体?!”他骇然低语,声音都在颤抖,“怎么可能?!必须是集结万民香火,或有大德高僧舍身加持才能形成的至阳守护……她……她笑了?!”
夜色渐深,月影西斜。
笼罩在云溪镇的薄薄雾气为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
镇子还未完全苏醒,万籁俱寂中,唯有溪水潺潺,不知疲倦地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天光彻底亮起之前,悄然出现在了溪水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