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块正在被黎明缓慢浸润的墨布,边缘已透出微光。
十几个身影在镇子东头的废田里,像是与黑暗赛跑的鬼魅。
他们的锄头每一次砸进龟裂的土地,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带着绝望回响的闷哼。
这片地,被味宗断言“地脉已死”,种什么都只会颗粒无收,连野草都长得有气无力。
老陶头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映着陈凡的背影。
那年轻人不紧不慢,手里托着一个粗陶罐,罐中盛着清亮如水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莲香。
这便是陈凡口中的“净业莲汁”。
“都听好,”陈凡的声音穿透了清晨的寒意,“刨坑三寸,不必太深。”他亲自示范,手指捻起一粒被莲汁浸泡过的谷种,那谷种竟隐隐泛着一层柔和的白光,仿佛一颗微缩的星辰。
他将谷种点入土坑,却并不急着掩埋,而是转向众人,开始讲解一种闻所未闻的农法:“此法名为‘水旱轮作’,灵稻喜水,但根怕久淹。我们今日点种,三日后引水……”
他的话语简单直白,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这些世代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农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从未想过,种地还有这般精细的道理。
在陈凡的指导下,一粒粒被赋予希望的“三熟灵稻”种子,被小心翼翼地安放进这片死寂的土地。
就在众人干得热火朝天之时,一个伙计打扮的人从田埂另一头悄悄摸了过来,将一个沉甸甸的麻袋放在老陶头脚边,又飞快塞给他一张纸条,便转身没入了晨雾之中。
老陶头将纸条递给陈凡。
陈凡展开,上面是孙掌柜遒劲的字迹:“百斤上等谷种,聊表心意。若成,全镇供粮由你定价。”
陈凡看罢,脸上浮现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他回到镇上那间破败的灶房,随手将纸条按在了满是油污的灶壁上,自语道:“道在锅中,不在秤上。”
门边,夜琉璃的身影如一道融入阴影的墨线。
她的目光本该锁定在陈凡身上,此刻却被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
小豆花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破碗,正有模有样地拿着一根小木棍,在空碗里使劲地搅动,嘴里还念念有词,学着陈凡煮粥时的模样。
看着女孩专注而认真的侧脸,夜琉璃那万年冰封的嘴角,竟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快得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午时将至,镇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十二顶由健壮仆役抬着的华丽软轿,簇拥着一架更为奢靡的八抬大轿,浩浩荡荡地驶入镇中。
轿帘掀开,一个身着白色锦袍、面容俊美却带着一丝病态苍白的青年走了出来。
他便是味宗宗主最疼爱的嫡孙,白千馐。
他身后跟着十二名身穿统一青色膳师服的男女,个个神情倨傲,目空一切。
白千馐甚至没有看周围的百姓一眼,只是轻轻一挥手。
立刻有仆役抬来一块巨大的青石碑,当街立起,铁锤钢钎的声音刺耳地响起,一行杀气腾腾的大字被刻了上去:“私传仙膳者,斩舌流放”。
八个字,如同八道催命符,让整个云溪镇的空气都凝固了。
做完这一切,白千馐才缓缓将目光投向镇中心那口养活了全镇人的老井,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仙凡有别,贱民妄图染指仙家之食,便是自寻死路。”他再次挥手,身后一名膳师立刻上前,从一个黑色的瓷瓶中倒出灰白色的粉末,尽数泼洒进水井之中。
“此乃‘浊腥粉’,味宗独门秘药,”白千馐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无色无味,但凡用此井之水,配上那不知所谓的野食,三日之内,必将肠穿肚烂,神仙难救!尔等若想活命,便自己掂量!”
恐惧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刚刚还对陈凡升起一丝希望的百姓们,此刻脸上只剩下死灰。
他们惊叫着,推搡着,疯了似的退散开去,仿佛陈凡和他那口锅是什么不祥之物。
人群散去,只留下一个瘦小的身影。
小豆花死死地抱住陈凡的衣角,小脸吓得煞白,拼命地摇头,眼中噙满了泪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凡俯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声音低沉而稳定:“怕吗?可饿,比毒更久。”
他站直身,迎着白千馐轻蔑的目光,平静地走到那口被“下毒”的水井边,亲手打起一桶水,拎回灶台,架锅,生火。
所有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水开了。
他取出一把最普通的面条,放入锅中。
就在面条入锅的刹那,陈凡体内那仅存的一丝功德之力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自动运转起来,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淡金纹,悄然缠绕在翻滚的汤面之上。
“孙掌柜,镇东的王伯,镇西的李大爷,还有德高望重的周老,”陈凡扬声道,“可否信我一次,过来同尝一碗?”
被点到名的孙掌柜和三位老者对视一眼,从他们布满皱纹的眼中,能看到挣扎与决绝。
最终,孙掌柜一咬牙,大步走了过来:“我这条老命本就是捡来的,若是能为镇子探出一条活路,死又何妨!”
其余三位老者也颤巍巍地跟了上来。
陈凡为他们一人盛了一碗。
而后,他端起自己的碗,面向所有或躲在门后、或藏在巷口偷看的百姓,朗声道:“今日此炊,不为与谁争胜,只为向诸位证明一件事——饭,该是暖的。”
话音刚落,他便在白千馐冰冷的注视下,坦然地吃了一大口。
香气,一股从未有过的,醇厚而温暖的香气,从锅中升腾而起,如雾气般弥漫开来。
那香味不霸道,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钻进人的五脏六腑,勾起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孙掌柜和三位老者吃下第一口面,浑身猛地一震。
一股暖流自胃部升起,瞬间贯通四肢百骸,直冲天灵。
常年劳作留下的腰酸背痛,竟在这一刻减轻了许多。
其中一位老者更是双目圆睁,竟无师自通地按照某种韵律开始呼吸,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随之波动,他竟是顿悟了最粗浅的吐纳之法!
“神了!神了!”
一个、两个、十个……原本退散的百姓,被那香气和老者们的反应所吸引,又重新围了上来。
他们脸上带着迟疑、渴望和豁出去的疯狂。
终于,一个汉子怒吼一声:“饿死也是死,毒死也是死!老子信陈先生!”他第一个冲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破陶碗。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一百个。
百姓们陆续上前,自带陶碗木筷,排起了一条长龙。
老陶头排在最前面,他没有去接碗,而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陈凡重重磕了一个头,老泪纵横:“求您……让娃们吃饱,让俺们活命啊!”
“她笑了!我的囡囡笑了!”人群中,一个抱着病恹恹女童的妇人突然泣不成声,“她病了三年,整整三年没笑过了!”
就在这时,一声炸雷般的厉喝从空中响起:“妖术惑众!”
白千馐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无法理解,也绝不相信这群贱民能从一碗普通的面条中得到什么。
在他看来,这必然是某种蛊惑人心的邪术!
他眼中杀机毕露,右手一挥,一道乌光自袖中射出,快如闪电,正是歹毒无比的“断舌钉”,直取陈凡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陈凡的影子里跃出,挡在了他的身前。
正是渡厄影!
她以自己的身体为盾,硬生生接下了那枚毒钉。
“噗”的一声闷响,断舌钉深深嵌入她的肩胛,可还不等毒性发作,那枚精铁打造的毒钉竟像是被无形烈焰灼烧,瞬间化作一撮焦灰,从她肩上滑落。
陈凡看都未看身后的渡厄影一眼,仿佛早已料到。
他不退反进,竟端着锅里剩下的最后一锅汤面,一步步走向面色铁青的白千馐。
“你说这是妖术?”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你亲自尝尝——看看究竟是我的饭菜有毒,还是你的人心太冷,才觉得世间的善行,都如同剧毒?”
“放肆!”白千馐怒极,下意识便要挥袖将那锅汤面打翻。
然而,他身侧,一名跟随他多年、最为忠心耿耿的仆役,双眼通红地看着那锅升腾着热气的汤面,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突然扔掉了手中的佩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顾一切地从陈凡手中抢过一个碗,舀起一碗残汤,仰头猛饮而尽!
滚烫的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嚎啕大哭:“少爷……我错了!我娘……我娘临死前,就想吃这么一顿热乎乎的软饭啊!”
这一跪,这一哭,比任何刀剑都来得锋利,瞬间击溃了白千馐所有的骄傲和权威。
与此同时,陈凡的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如同山崩海啸般炸响:
「大规模民生改善行为确认!功德值+!」
「检测到宿主行为已触及文明基石,解锁【初级农政科技树】!」
陈凡没有理会系统的震动,他的目光越过崩溃的仆役和呆若木鸡的白千馐,望向那一张张激动、感恩、重获新生的面孔。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宣告:
“看,他们不是蝼蚁……是火种。”
遥远的味宗总坛,一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密室里。
一座巨大的青铜鼎上,古朴的铭文常年沉寂,此刻,鼎身中央却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两个金光流转的大字——“功德”。
守在鼎旁,已经枯坐了六十年的守鼎老仆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吐出了一句尘封已久的预言:
“祖师预言……动食之根基者,将……将兴新天道!”
云溪镇的街头,喧嚣渐渐平息。
白千馐一行人已在万众唾弃中狼狈离去。
百姓们捧着空碗,脸上交织着饱足后的幸福和对未来的迷茫。
一顿饭,解决了今日的饥饿,可明天呢?
后天呢?
陈凡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他看到了那个抱着女儿喜极而泣的母亲,看到了几个颤颤巍巍、正回味着那股暖流的孤寡老人,看到了那些在丈夫死后独自支撑家庭的妇人,她们的眼中,有感激,更有不易察觉的脆弱与无助。
他缓缓收回目光,心中一个念头,已然生根发芽,清晰无比。
这星星之火,需要一个能为它们遮风挡雨的灶台,一个能让它们安心燃烧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