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县水库,位于县城西北二十里外的山坳里。时值深秋,山风带着浸骨的凉意,吹拂着泛黄凋零的灌木。水面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墨绿色,波澜不惊,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玻璃,镶嵌在荒凉的山峦之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植物腐烂的微弱气息。
林峻带着一支精干的侦查小队,以及坚持要同行的苏雨晴,抵达了这里。赵坤的“自杀”和那张1985年清源水库的老照片,像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从滨海再次牵引回这片似乎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土地。
水库周边显得异常寂静,只有风吹过光秃秃枝桠的呜咽声和偶尔几声不知名水鸟的啼叫。根据老照片的背景和县志办的粗略指引,他们很快找到了那座几乎已与荒山融为一体的废弃管理站——几排斑驳破败的砖瓦平房,窗户大多破损,黑洞洞地张着,屋顶长满了枯黄的杂草。
“林队,就是这里了。八十年代末水库管理系统升级,这里就废弃了,听说后来偶尔有些流浪汉或者搞对象的年轻人会来。”当地派出所派来配合的老民警介绍道,语气带着几分对这荒凉之地的敬畏。
林峻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废墟。“分散搜索,重点注意地窖、暗格或者任何可能存放旧物的地方。李涛,带人检查一下房屋结构,看有没有后期人为封堵的痕迹。”
“是!”队员们应声散开,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空寂的院落里响起,惊起了屋檐下的几只麻雀。
苏雨晴没有急于进入房屋,她独自站在水库岸边,望着那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水面。照片上沈玉梅那明媚的笑容与眼前这片死寂的景象形成了残酷的对比。1985年的夏天,在这里,那个年轻的女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特殊体质筛查计划”、“标记”实验……这些冰冷的词语背后,是活生生的人被当成了实验品。她仿佛能听到那个时代传来的、被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呐喊。作为一名侧写师,她试图在脑海中重构当年的场景,感知那份被时光掩埋的恐惧。
搜索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房屋内部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蛛网遍布,除了一些破烂的家具和废弃的办公用品,似乎一无所获。
“林队,这边好像有个地窖!”一名年轻警员在靠近山体的一排平房最角落里发出了呼喊。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只见地面有一块几乎被泥土和落叶完全覆盖的木质盖板,边缘已经腐烂,若不仔细看,极易忽略。盖板上挂着一把早已锈蚀殆尽的铁锁。
林峻示意大家后退,亲自上前,用工具钳用力一撬,那锁扣便应声断裂。一股混合着霉味、土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化学试剂气味的阴冷空气,从掀开的盖板下扑面而来,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道狭窄、陡峭的石阶通向下方深邃的黑暗。强光手电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地窖的内部。
地窖不大,约莫十几平米,但里面的发现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角落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老旧的器械:锈迹斑斑的金属注射器,针头粗得吓人;几台简陋的、仿佛自制的电解设备,电线早已老化断裂;一些印着模糊不清德文字母的玻璃器皿碎片;还有几个布满污渍的搪瓷盘,边缘似乎还残留着某些不明成分的干涸渍迹。
“这……这看起来像是……”李涛戴着白手套,小心地拿起一个注射器,语气凝重。
“像是某种非法的、极其简陋的医疗或实验场所。”林峻接过话,脸色阴沉。这些器械的风格和年代,与沈宏毅供述中“隐修会”早期活动的时期高度吻合。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当年在这里进行的一切,是何等的草率与残酷。
“林队!有发现!”另一名警员在靠近墙壁的一个腐朽木箱里,找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壳本子。
林峻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封面印着“清源水库管理站值班日志”的笔记本,但里面的内容,却与水库管理毫不相干。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字迹是蓝色的钢笔水,有些已经洇开模糊。记录从1985年6月开始,断断续续,持续到1987年初。记录者没有署名,只用了一个代号“守望者”。
「六月十五日,晴。县里‘特派小组’再次入驻,带来‘样本’十二人。皆为本县青年,以‘招工体检’名义。进行‘基础潜能激发’测试,使用代号‘曙光’试剂。过程……不甚顺利,三号样本出现剧烈呕吐反应。」
「七月三日,阴。玉梅(重点观察对象)今日表现异常,情绪亢奋,背诵圆周率至小数点后千位,但瞳孔散大,伴有短暂失忆。郑工记录称此为‘意识活跃期表现’。忧心。」
「八月二十日,雨。五号样本夜间试图逃离,被抓回。‘特派小组’负责人(身份不明,称‘教授’)下令加大‘镇静’剂量。后五号样本陷入昏睡,情况不明。此地恐非善地。」
「九月十日,晴。玉梅身体每况愈下,消瘦异常。郑工与其交谈多次,似有怜悯之心。然‘教授’催促观察数据,言其乃‘关键载体’。今夜见她独坐水边,眼神空洞,心如刀绞。」
「八七年一月五日,雪。项目似乎叫停,‘特派小组’撤离匆忙,带走大部分资料。遗留器械封存于此。郑工私下言,此乃造孽,恐遭天谴。玉梅……已多日未见,闻其归家后状况不佳。此地记录,暂止。盼永无启用之日。」
日志的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郑工……”苏雨晴轻声念着这个反复出现的称呼,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老照片上,站在沈玉梅身边的清秀男子,“是他吗?郑怀山?”
林峻合上日志,心情无比沉重。这本薄薄的日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那段血腥往事的大门。它证实了“隐修会”早期确实在这里以“体检”为名,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而沈玉梅,正是其中的核心“样本”之一。记录中提到的“郑工”,极有可能就是照片中的男子,他似乎是具体执行者之一,但字里行间又流露出些许未泯的良知和忧虑。
“这个郑怀山,是关键人物。他不仅参与了实验,可能还知道更多内情。”林峻沉声道,“找到他!”
就在这时,负责在外围走访的李涛带着一位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渔民走了过来。
“林队,这位陈老伯说当年见过一些奇怪的事。”
老渔民有些拘谨,搓着粗糙的双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说道:“八五年那会儿,夏天,俺晚上出来下网,瞅见水库那头,就管理站那边,有亮光。好几回哩!看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从一辆盖着篷布的卡车上,往下搬东西。”
“搬什么东西?”林峻追问。
老渔民努力回忆着,脸上露出些许恐惧:“那东西……长长的,用厚帆布裹着,但那个形状……俺瞧着,有点像……像棺材一样的木箱子。沉得很,两个人抬都费劲。搬进去就没动静了。后来天快亮的时候,有时能看到他们又搬出来,箱子好像轻了不少,有时候帆布上……还沾着些暗红色的印子。俺心里头发毛,没敢多看,也没敢跟别人说……”
棺材一样的木箱子……沾着暗红色印子的帆布……
结合值班日志里“样本”的消失和“情况不明”的记录,一个可怕的推测浮现在众人心头。那些被带来的“样本”,恐怕不仅仅是接受了“测试”那么简单。有些人,可能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墨绿色的水库之下,或者以其他方式“消失”了。
水库的寒风似乎更加刺骨了。这片看似平静的水域,其下可能埋葬着无数冤魂和血腥的秘密。
调查取得了重大突破,但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和更沉重的压力。“隐修会”的残忍与庞大,远超他们最初的想象。而那个代号“郑工”、真名可能叫郑怀山的男子,成为了解开这早期谜团,甚至可能连接后续“长生医疗集团”的关键节点。
必须尽快找到郑怀山!
林峻下令对地窖进行更彻底的搜查,并联系相关部门,准备对水库特定区域进行水下勘探。同时,他将所有关于郑怀山的信息发回市局,请求启动全面调查,查找这个在1990年因“医疗事故”被开除后便失踪多年的前清源县卫生局防疫科干事。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住清源水库,山影与水色融为一体,变得模糊而诡异。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摇曳,仿佛在努力驱散这沉积了二十多年的浓重迷雾。然而,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掀开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黑暗,还潜藏在更深、更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