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本·田中日记的最后一页,那如同癫痫发作般扭曲的字迹,像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张夏的心头。
他缓缓合上笔记本,档案馆内一片寂静,只有头顶上的旧灯管低微的嘶嘶声在空气中回荡。
他做过很多心理建设。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面对这种非理性的侵蚀。但当亲眼看到鲁本这个将逻辑奉为圭臬、视神秘学为无稽之谈的“逻辑之眼”精英,是如何被无形的恐惧一点点啃噬理智,从严谨的推理滑向绝望的实验,最终在幻觉的泥沼中彻底崩溃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心情还是升了起来。
鲁本的字里行间,是逻辑大厦崩塌的轰然巨响,是理性被未知力量碾碎的绝望哀鸣。那冰冷的恐惧感,透过纸背,几乎要渗入张夏的骨髓。
杰西卡……这个名字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带着尖锐的刺痛。
鲁本的遭遇,就是杰西卡未来最可怕的预演!幻境会吞噬,会进化,会削弱人的意志和理智……这与他之前的推测完全吻合。鲁本在笔记中反复提及的“界限模糊”、“更逼真了”、“更擅长打破规则了”,以及最后那句绝望的“侵蚀在加速”,像警钟一样在他脑中疯狂敲响。
杰西卡昨晚在电话里故作轻松的语气,此刻回想起来,充满了令人心焦的逞强。她经历的幻境,一次比一次凶险,消耗一次比一次巨大。她还能撑多久?她主动提出的“照镜子”计划……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张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扫过笔记本上那些被鲁本用红笔圈出的关键信息,大脑飞速运转,梳理出几个迫在眉睫的结论:
幻境本质与亵渎之印:幻境具有强烈的侵蚀性和进化能力,其核心很可能与“审判之骸”这个亵渎之印直接相关。它不仅能重现创伤,更能扭曲现实感知,逐步瓦解受害者的理智防线。鲁本的崩溃就是血淋淋的例证。
真正的受害者与仪式执行者:那个被艾米莉在厕所隔间里抠掉隐形眼镜、承受了最直接暴力的女孩,才是真正的核心受害者!她就是给顾悦灵寄出那封揭露“校园暴力”信件的人。而且,是她执行了那份手抄信上记载的仪式!鲁本找到的手稿字迹与烧毁的信件一致,就是铁证!
顾悦灵的信息来源之谜:如果顾悦灵不是仪式的执行者,那她邮箱里为何会有“审判之骸”符文的照片?她是从哪里得知这个禁忌符号的?是那个真正的受害者告诉她的?还是她作为旁观者、甚至可能是参与者偶然拍下的?这个谜团必须解开。
卡莉手中的关键:鲁本的助手卡莉·田中,那个美籍日裔小妞,鲁本的远房侄女兼得力助手的手上,掌握着顾悦灵遗留在美国公寓的个人物品,以及她私人邮箱的密码!这是目前唯一能直接触及顾悦灵过去秘密的钥匙!
当务之急:找到卡莉!
然而,张夏发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没有卡莉的联系方式!鲁本在笔记中提到给她放了长假,让她去了夏威夷。茫茫人海,如何寻找?
维罗妮卡·斯特兰奇或许有办法。但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师,从来不用手机这种“现代科技垃圾”。至于她的徒弟常晴……张夏发现自己也没留她的号码。
“啧……”张夏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低声自嘲,“看来还是脸皮太薄,当初就该多留些女孩的电话号码,总归是有用的。”他无奈地将鲁本的笔记本小心收好,抱着纸箱,快步离开了档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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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费城刚刚苏醒。张夏驾驶着奥丽维娅的奥迪RS5,再次来到橡树巷17号“墨水与石英”书店门口。
晨光熹微,街道空寂,书店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紧闭着,显然还没到营业时间。
张夏靠在车门上,看着紧闭的店门。百无聊赖之下,他的目光落在了店门口花盆里那几株开得正盛的向日葵上。金灿灿的花盘在晨光中显得生机勃勃。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伸手揪下了一片花瓣。
“鲁本……疯了。”
又揪下一片。
“杰西卡……也会有危险。”
再揪一片。
“真正的受害者……到底是谁?”
“顾悦灵……扮演着什么角色?”
“亵渎之印……”
“仪式……”
“卡莉……”
他无意识地重复着揪花瓣的动作,嘴里低声念叨着一个个关键词,仿佛在进行某种另类的思维梳理。金色的花瓣一片片飘落,在他脚边积了一小堆。
半小时后,当常晴骑着自行车拐进巷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张夏像个丢了魂的园丁,站在店门口,脚边散落着一地金黄色的向日葵花瓣,而他手里那株向日葵,只剩下光秃秃的花盘和几根可怜的花蕊,在晨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常晴停好车,面无表情地走到张夏面前,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花瓣,又抬头看了看张夏手里那根“花杆”,最后目光定格在张夏那张写满“我在思考宇宙真理”的脸上。
“……”常晴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手指了指那根光杆,又指了指地上的花瓣,最后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黑眼睛,无声地、极其无语地瞪了张夏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几岁了?手这么欠?”
张夏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看着手里的“杰作”和地上的狼藉,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窘迫。他干咳一声,试图解释:“咳……意外,纯粹是意外。出神想事情,忘了手里还拿着花……”
常晴没说话,只是弯腰,默默地将地上的花瓣一片片捡起来,动作轻柔而仔细。然后她掏出钥匙,打开了书店的门锁,侧身示意张夏进去,全程没再看他一眼,但那无声的控诉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张夏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跟了进去。
不多时,维罗妮卡也到了。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袍式外套,银发一丝不苟,看到张夏,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不是让你晚上过来吗?这么早来干什么?”
张夏顾不上客套,立刻将鲁本笔记中关于卡莉的部分、以及寻找她的迫切需求快速说了一遍。
维罗妮卡听完,抱着胳膊,冷哼一声:“哼,我跟那帮脑子里只有公式和概率的‘逻辑之眼’蠢货可不熟。他们的破事,别来烦我。”
“老师!”张夏立刻换上恳切的语气,甚至有点耍无赖地朝正在安静整理书架的常晴努了努嘴,“看在您乖徒弟给我算的那一卦‘九死一生’的份上!恩怨先放放,当是救我这条狗命行不行?”
常晴闻言,只是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整理书籍,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维罗妮卡终究是刀子嘴豆腐心。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走到老旧的吧台后面,弯腰从下方一个隐蔽的抽屉里,抽出一本边缘磨损严重的皮质通讯录。她皱着眉,手指在纸页上快速划过,最终停在某个名字上。
“拿去!”她没好气地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纸拍在张夏面前的柜台上,“仅此一次!下次再为了这种破事来烦我,我就把你丢出去!”
张夏如获至宝,连忙抓起便签纸:“多谢老师!感激不尽!”
他立刻走到书店角落,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一个带着警惕和一丝慵懒的女声:
“你好?”
张夏清了清嗓子,瞬间切换成他那副招牌式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语气:
“嗨,卡莉·田中小姐,猜猜我是谁?猜对了奖励一个……嗯,卤蛋怎么样?”
他故意在“卤蛋”上加重了语气,是在嘲讽鲁本标志性的光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呵……嘴贱,无聊还爱戳人痛处的混蛋,全世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张夏,你又想干什么?”
“过奖了!”张夏靠在书架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书架边缘,“夏威夷的阳光沙滩怎么样?一个人度假多没意思,要不……你试着邀请一下我?保证你不会无聊。”
“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卡莉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老大,鲁本·田中,在他疯之前,把你‘转让’给我了。这件事,他没告诉你吗?”
“张夏!”卡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意,“你有没有意思?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
“看来你还真的不知道,你老大把你保护得很好啊,都这样了也没让你知道。”张夏叹息道。
鲁本连自己崩溃的边缘都未曾向她透露半分,将她彻底隔离在了这场风暴之外。这份“保护”,此刻在张夏眼中,既是鲁本对助手最后的仁慈,也印证了事态的严重性远超常人想象。
“知道什么?”卡莉感到有些不妙。
张夏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声音沉了下来,一字一句,清晰而直接:“你们一起接的最后一个案子,导致他精神失常了。”
“胡说八道!”卡莉的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张夏的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爱信不信。已经很长时间了,你有多久没联系上他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对方消化这个事实,然后才抛出关键信息,“这样吧,我给你个号码,乔治华盛顿大学医院精神科住院部,你可以打电话过去问……”
“用不着!”卡莉厉声打断他,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防御,“我自己查!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你!”
话音未落,电话就被粗暴地挂断了。
张夏听着忙音,无奈地耸耸肩,将手机揣回口袋。他走到书店窗边,看着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耐心等待。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常晴在柜台后安静地整理着书籍,维罗妮卡则坐在角落的摇椅里,闭目养神,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张夏的心却悬着,他既希望卡莉能相信,又担心真相对她冲击太大。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张夏的手机终于再次响起。他立刻接起。
电话那头,卡莉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强硬,变得异常低沉,甚至带着一丝沙哑:“怎么回事?鲁本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很复杂,卡莉。”张夏的声音也变得严肃而诚恳,“它超出了你们传统的认知范畴,不能用简单的逻辑或者犯罪学来解释。总之,这个案子现在由我接手了。”
“你?”卡莉的声音带着怀疑的嘲讽,“鲁本都破不了的案子……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
“我没说我可以。”张夏坦诚道,“但我必须尽力。我需要你的帮助,卡莉。”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压抑的呼吸声传来。过了好一会儿,卡莉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需要什么?”
“顾悦灵遗留在她美国公寓里的所有个人物品,特别是任何带有文字记录的东西,笔记本、便签、打印稿等等。还有,”张夏顿了顿,加重语气,“她私人邮箱的密码。我需要知道她在出事前,到底和谁联系过,看过什么。”
“……知道了。”卡莉的声音恢复了干练,“给我半个小时。东西我存在加密云盘里了,密码和访问方式我会一起发到你手机上。”
“多谢,卡莉。”张夏由衷地说道。
“不用谢我。”卡莉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我只是在做鲁本没做完的事。资料发你之后,这件事就和我无关了。你好自为之,张夏。”
说完,电话再次挂断。
张夏握着手机,长长舒了一口气。至少,通往顾悦灵过去秘密的钥匙,拿到了。
另一边,403宿舍。
杰西卡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宿舍里很安静,只有顾悦灵那边传来极其微弱的呼吸声……她还在“沉睡”。
杰西卡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或者摆弄手机。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眼神放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但呼吸却刻意保持着平稳。
EmF检测仪放在枕边,而那枚刻着名字的银币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她没有恐惧,或者说,她将恐惧深深地压在了心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她知道,幻境随时可能降临。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地被拖入,而是……主动地等待。
忽然,杰西卡抬起头,一股熟悉的感觉袭来,这是……要来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倒数,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前的准备。
“3……”
“2……”
“1……”
一股熟悉的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宿舍的景象如同劣质的油画般开始扭曲、剥落,与此同时,那股眩晕感再度袭来!
杰西卡没有抵抗,反而放松了身体,任由那股力量将自己拖拽进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只有一个念头:
镜子……找到镜子!看清“我”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