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通话的界面依旧亮着,屏幕上是他卧室天花板那片熟悉的白,以及从角落投射下的、略显昏暗的光影。
他极轻极克制的吸气声,穿过无线电波,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更刺进我的心里。
他在听。他听到了我所有的慌乱和哀求,但他选择用这片空洞的沉默来回应。
这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我心慌。
不能再等了。我必须立刻、马上见到他。解释的话语在脑海里翻腾,却杂乱无章,唯有想要靠近他的本能驱使着我。
我猛地从地毯上撑起身子,四肢百骸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腰际传来一阵清晰的钝痛,让我几乎趔趄。
但我顾不上了。
扔下手机,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702的门,站在了701的门口。
冰冷的金属密码锁泛着幽光。我的指尖因为慌乱和残余的疲惫而微微颤抖,按了好几次,才终于输对了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
“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我推门进去。客厅里同样堆放着一些打包到一半的纸箱,但比我家那边整齐许多,这是他做事有条理的痕迹。
我没有犹豫,径直走向卧室。
卧室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他果然在那里。
背对着门口,轮椅停在卧室与阳台连接的玻璃门前。傍晚渐沉的天光透过玻璃,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寂寥的、仿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硬边轮廓。
他的肩膀线条紧绷着,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就那样静静地面对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拒绝着外界的一切,包括我。
我的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酸疼。我放轻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边。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顺从着身体里那股巨大的疲惫和想要依靠他的冲动,滑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
昂贵的手工羊毛地毯柔软地承接了我的重量,我却感觉自己是跌坐在一片冰冷的荒原。
我侧过身,将脸颊、连同整个身体的重心,都依靠在他放在踏板的小腿上。曾经觉得无比安心和温暖的依靠点,此刻却只能感受到布料下肌肉的僵硬和冰凉。
“江江……”我刚一开口,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懊悔就冲破了闸门,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浸湿了他裤管的布料,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重复着那些在脑海里盘旋了无数遍的忏悔。
可是,说着说着,在那汹涌的泪水里,连日来积压的疲惫、焦虑和压力,像找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出口,混杂在道歉里,变成了忍不住的抱怨。
“我知道我不该抱怨……可是我真的好累……”我抽噎着,脸埋在他腿上,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为了不影响闻砚那边的进度,我们必须尽快清空房子……我这几天加起来都没睡够几个小时……晚上你稍微一动,我都会惊醒,然后就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感觉到我靠着的那条腿,肌肉似乎更僵硬了一分。但我停不下来,仿佛要将满腹的苦水都倒出来,才能证明我那句混账话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不仅仅是搬家……我连载的小说,每天有无数个催更……还有那个剧本,甲方提出了新的修改意见,很麻烦……我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堆在了一起,快要喘不过气了……”我越说越觉得委屈,眼泪流得更凶,“我真的没有后悔嫁给你,也从来没有后悔答应装修……那是我们的家啊,我怎么会后悔……我就是……就是话赶话,没过脑子,累糊涂了才口不择言……”
我一遍遍地重复着“不是后悔”,像是在说服他,更像是在说服那个口出恶言的自己。我渴望他的理解,渴望他像往常一样,用他宽阔的胸怀接纳我的脆弱和坏情绪,告诉我“没关系,有我在”。
可是,他没有。
他依旧沉默着,像一座沉默的山,任凭我如何哭泣、如何解释,都没有给予一丝一毫的回应。只有我依靠着的腿部传来的、持续的僵硬感,在无声地告诉我,他受伤之深。
就在我的情绪几乎要再次被绝望淹没时,他终于动了。
不是推开我,也不是出声安慰。
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动作有些迟滞,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然后,那只骨节分明、曾经在法庭上引经据典、也曾温柔地抚摸过我发梢的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触碰到我滚烫的、被泪水濡湿的皮肤时,我忍不住轻轻颤栗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然而,当他的指尖触摸到那源源不断、仿佛永不枯竭的湿意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那只手,就那样停留在我的脸颊上,指尖承受着泪水的重量,久久没有移动。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努力想要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依旧微侧着头,目光没有完全落在我身上,而是垂着眼睫,视线凝固在他触碰着我眼泪的手指上。卧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阳台透进来的暮色和他床头一盏暖黄的阅读灯交织出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
我看到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像刀锋一样锐利。他的嘴唇依旧抿得很紧,嘴角微微向下,勾勒出一种极力隐忍的弧度。
但是,在那浓密睫毛覆盖下的眼眸深处,我捕捉到了一丝剧烈翻涌的、近乎痛楚的情绪。那不再是冰冷的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我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是因为我的眼泪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艰难吞咽的动作。
然后,他的手终于再次动了起来。不再是擦拭,而是整个手掌缓缓地、带着一种仿佛重若千钧的力量,完全贴合住了我的侧脸。
他的掌心依旧有些凉,但那份坚定包裹的力道,却像一道暖流,瞬间穿透了我冰冷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