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并非特定的场所,而是流云仙城光鲜表皮下一道流淌的暗河,于特定的晦暗时辰,在早已被遗弃的旧城区废墟中自然形成的非法交易圈。断壁残垣间,弥漫着比西区巷道更浓重的腐朽与危险气息。这里没有固定的店铺,只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裹在宽大的斗篷里,戴着各式各样遮掩面容的面具或兜帽,如同幽魂般在瓦砾和残破的建筑骨架间无声游荡。低语声在阴影中传递,交换着禁忌的功法、来历不明的法宝、各种见不得光的情报,乃至人命。
萧百火用一件从之前击杀的邪修身上搜刮来、并勉强抹去原主印记的低阶法器,从一个沉默的摊主那里,换来了一件散发着霉味的宽大破旧斗篷和一张雕刻着扭曲痛苦面孔的恶鬼面具。他将自己紧紧裹藏起来,连同那几乎要压抑不住的魔气波动,以及左肩伤口持续传来的、如同钝刀割肉般的剧痛,一并掩埋在这层伪装之下。
踏入鬼市的范围,一股混杂着阴冷、贪婪、恶意和各种诡异能量残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体内本就躁动不安的魔种,仿佛受到了环境的刺激,变得更加活跃,蠢蠢欲动,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他必须分出更多的心神去压制,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如同在泥沼中跋涉。
依照那醉醺醺包打听含糊其辞的指引——“半塌的拱桥,影子里的影子”——他在如同巨大墓穴般的废墟中艰难穿行。这里的地形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许多道路被坍塌的梁柱堵死,黑暗中潜伏着不怀好意的窥视,好几次,他都感觉到有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带着评估猎物般的审视。他紧握着拳,强忍着立刻逃离的冲动,凭借着对复仇那一丝渺茫希望的执着,以及对体内魔种即将失控的恐惧,强迫自己继续深入。
时间在压抑和警惕中缓慢流逝。就在他几乎要以为那包打听信口胡诌,或是自己已经迷失在这片黑暗迷宫时,他终于看到了那截描述中的半塌拱桥。它横亘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墟之上,桥身大半坍塌,只剩下扭曲的骨架,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
而在那拱桥下方最深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蜷缩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面前只随意铺着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脏污黑布,上面空无一物,与周围那些或多或少摆着些奇形怪状物品、试图吸引顾客的摊贩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每一个途经此处的“幽魂”,无论气息如何凶戾,都会下意识地绕开一些距离,投向那阴影的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忌惮。
就是这里了。萧百火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混合着期待与巨大的不安。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而污浊,试图压下身心的双重不适,迈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了过去。
“找谁?”一个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直接从兜帽的阴影下传出,没有任何前兆。
萧百火稳住心神,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对方能听见:“老鬼头?”
那蜷缩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动,算是默认。“有事?”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萧百火没有立刻拿出那视若性命的皮质碎片,谨慎让他选择了先试探。他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口,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用手指,在覆盖着厚厚灰尘的地面上,快速而准确地画出了那个他刻骨铭心的标记——火焰缠绕着狰狞骷髅。
老鬼头兜帽下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图案,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有任何情绪:“阴傀宗的‘蚀心印’。怎么,惹上他们了?”他直接道出了印记的来历。
萧百火心中剧烈一震,果然找对人了!对方不仅知道,而且似乎很熟悉。他强忍住立刻追问的冲动,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不是惹上,是有些旧怨。还想打听一个叫‘木二’的人,可能与阴傀宗有关。”他紧紧盯着那团阴影,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木二?”老鬼头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低笑,声音像是破损的风箱在艰难抽动,“这名字……有点意思。看来你惹的麻烦不小。”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让萧百火感到一阵寒意。
萧百火沉默着,如同等待宣判的囚徒,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情报,有价。”老鬼头终于切入了真正的主题,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则,“看你这样子,灵石、法宝,怕是都拿不出多少了吧?”那兜帽似乎微微抬起,一道仿佛能穿透斗篷和面具的锐利目光落在萧百火身上,精准地判断出了他此刻的窘迫、虚弱,以及深藏的那份绝望。
萧百火藏在斗篷下的拳头瞬间握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对方说得没错,他如今确实一无所有,除了这具被魔种侵蚀、满是伤痛的身体。“你想要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鬼头伸出枯瘦得如同干枯树枝的手指,那手指皮肤布满褶皱,指甲狭长而颜色暗淡,直直地指向萧百火本人:“你身上,有点……特别的东西。很混乱,很痛苦,但也很有‘味道’。”他指的,赫然是萧百火极力掩盖的、源自魔种的那股混乱而邪恶的气息!“三滴‘本源魔血’,换你要的消息。”
三滴“本源魔血”!
萧百火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这代价……远比他想象的任何可能性都要残酷!本源魔血,并非普通血液,那是与魔种本源紧密相连、蕴含其部分核心力量与自身生命精华的血液!逼出此血,不仅仅是元气大伤那么简单,它会直接动摇他的根基,让他陷入极致的虚弱,几乎失去所有自保之力。更可怕的是,这个过程会剧烈刺激魔种,如同在油锅里泼水,极大加速其反噬的速度和力度,很可能在他得到情报之前,就已彻底失去理智,沦为只知杀戮的魔物!
这老鬼头,不仅要他的命,还要在他死前,榨取他最后的价值!一股被看穿、被拿捏的羞辱感,混合着对这般趁火打劫的愤怒,如同毒火般在他胸中窜起。他死死盯着那片阴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怎么?不愿意?”老鬼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仿佛在欣赏他的挣扎,“那就请便吧。阴傀宗的消息,还有那个‘木二’……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打听的。”他下了逐客令,语气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走?就此放弃?那他所受的一切苦楚,族人的血海深仇,又算什么?支撑他活到现在的信念,难道就要在这临门一脚前崩溃?
不!
仇恨的毒焰疯狂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与魔种那充满诱惑与疯狂的呓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堤坝。找到仇人,复仇!这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失去三滴本源魔血可能会死,可能下一刻就堕入魔道,但若找不到仇人,他活着也只是一具被仇恨驱动的行尸走肉,那样的生存,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片刻的死寂,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黑暗中,只能听到萧百火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心脏那如同擂鼓般的狂跳。
终于,他猛地抬起头,尽管隔着面具,那目光中的疯狂与决绝几乎要化为实质穿透出来,他嘶哑地低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好!我给你!”
他颤抖着伸出右手,不再有任何犹豫,强行运转起体内那早已混乱不堪、濒临暴走的《焚天诀》与魔种之力,逆冲心脉!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穿刺、搅拌!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凸,面具下的脸庞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嘴角无法控制地溢出一缕暗红色的血丝。
一滴、两滴、三滴……颜色暗红近黑、散发着精纯而邪恶魔元与生命气息的粘稠血液,艰难地从他指尖通出,悬浮在半空中,它们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般,微微蠕动着,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老鬼头发出低低的、满意的嘿嘿笑声,取出一个材质不明、通体漆黑的玉瓶,瓶身刻满了封印符文。他小心翼翼地将三滴本源魔血引导入瓶中,玉瓶表面的符文瞬间闪过一道幽光,将血液那令人不安的气息彻底封存。
“痛快。”老鬼头收起玉瓶,语气似乎缓和了少许,“先说‘木二’。这人,确实与阴傀宗有过接触,大概两年前,在黑炎镇一带活动过。”
黑炎镇!时间也对得上!萧百火心中狂震,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扑上去。“他在哪儿?!”他急声追问,声音因激动、虚弱和剧痛而撕裂般嘶哑。
老鬼头却缓缓摇了摇头,泼下了一盆冰水:“死了。大概一年前,就没了消息。据说是招惹了不该惹的人,被彻底抹杀了,连魂魄都没剩下。阴傀宗后来也找过他,没找到。”
死了?!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萧百火的头顶!他浑身剧震,大脑一片空白,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木二……死了?那个他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的仇人,那个让他家破人亡、将他拖入无尽深渊的恶魔……竟然早就死了?死得如此轻易,如此草率?那他这两年如同活在炼狱里的挣扎、隐忍、承受的所有非人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那燃烧灵魂的复仇执念,该指向何处?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支撑他世界的最重要一根支柱,轰然崩塌,留下无尽的虚无和荒谬感。
“那……阴傀宗呢?这碎片怎么回事?”他几乎是凭借本能,死死攥着怀中那块皮质碎片,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老鬼头瞥了一眼他掏出的碎片,语气依旧平淡无波:“这是阴傀宗外围联络点的路线图碎片,不完整。看这痕迹,应该是被人故意撕下来,遗落出来的。最近阴傀宗在流云仙城附近确实有个临时据点,好像在谋划什么事,跟寻找一个‘合适的容器’有关……位置嘛,”他顿了顿,说出了城外一个荒废山庄的名字。
“容器……”萧百火喃喃自语,联想到自身的魔种,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难道……
“看在你那三滴血的份上,再免费送你一条。”老鬼头的声音带着一丝诡秘莫测,如同毒蛇吐信,“灭了黑炎镇萧家的,可未必只有‘木二’一个。当时,同在黑炎镇的周家,动静可不小啊……嘿嘿。” 说完,他重新蜷缩回那片浓郁的阴影里,气息迅速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再理会外界的一切。
周家?!
萧百火脑海中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周家少主那张看似温和实则虚伪的脸,灭门当晚一些曾被巨大悲痛和仇恨掩盖的细节——周家异常的安静、事后迅速接管部分萧家产业的举动……无数碎片瞬间涌入脑海,串联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难道周家……是帮凶?!甚至……是主谋之一?!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接连不断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神之上。他付出了几乎等同于生命的惨重代价,得到的却不是期待中的复仇之路,而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的谜团!仇人已死,帮凶疑似浮现,而自己,似乎还陷入了另一个关于“容器”的阴谋之中……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体内因强行逼出三滴本源魔血而传来的极致虚弱感,如同抽走了他所有的骨头,让他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左肩的魔气侵蚀失去了大部分压制,开始加速蔓延,冰冷的刺痛感更加清晰。魔种在他识海中发出愉悦而疯狂的嘶鸣,趁机扩张着它的领地。
他扶着冰冷粗糙、长满苔藓的墙壁,一步步艰难地挪出鬼市,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萧索、佝偻,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却又在空壳深处,酝酿着更加危险、更加不可预测的疯狂。
木二死了?周家可能是帮凶?阴傀宗在找“容器”?
这一切,将他本就混乱、濒临崩溃的命运,推向了一个更加叵测、更加黑暗的方向。而那三滴离体的本源魔血,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老鬼头那诡异的玉瓶中,仿佛三颗深埋的、等待在未来某个时刻引爆的灾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