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炒蛋带来的新奇与美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张家人心中漾开轻松的涟漪。
小孙子吃得眉开眼笑,张继业夫妇也放开了些,但王氏及张继宗夫妇,虽然也动筷品尝着满桌珍馐,动作间仍带着几分官宦人家的矜持与初临王宴的拘谨。
张行看在眼里,却并不点破,他自顾自地拿起碗,对侍立一旁的王振武笑道,“振武,给我添碗饭!
这豆花烧鲶鱼,豆花嫩滑,鱼肉入味,汤汁拌饭,绝配!还有这椒麻鸡,麻香过瘾,下饭得很!”说着,便大口吃起来,吃相豪迈,毫无架子。
王振武忍着笑,赶紧给表哥添了满满一碗晶莹的白米饭。
张行接过碗,又夹了一大块回锅肉放入碗中,拌着米饭吃得喷香。他边吃边招呼:
“秦夫人,您也尝尝这米豆腐炖排骨,炖得火候正好,软糯入味!
王夫人,您试试这清炖蹄花汤,最是滋补!
张总兵,这水煮肉片够劲道吧?别光看着,都动筷啊!在自己地盘上吃饭,哪来那么多讲究?吃饱了才是正理!”
秦良玉也笑着应和:“大王说得是!老身就爱这蜀香阁的实在!
张总兵,夫人,快尝尝这夔州腊肉炒蕨菜,可是地道的家乡味,看合不合胃口?”她说着,也给自己添了小半碗饭,就着蒜泥白肉吃得津津有味。
看着张行这位大夏之主毫无形象地连添了两碗饭,吃得额头冒汗,一脸满足;
再看秦良玉这位威名赫赫的老帅也吃得如此家常随性,张家众人心中那点无形的拘束感,如同阳光下的薄冰,悄然消融了。
王氏笑着给身边的小孙子又舀了一勺米豆腐:
“乖孙,慢点吃。”自己也夹了一筷子腊肉炒蕨菜,细细品味,点头赞道:“嗯,是家乡的味道,咸香正好。”
张令夹起一块椒麻鸡:“大王和秦夫人都如此豪爽,张某再端着就矫情了!这椒麻鸡,确实麻香够劲!”他尝了一口,被那独特的麻味激得眼睛一亮。
张继宗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奇异又温暖的景象:威严的大王像个邻家汉子般大快朵颐,传奇的女帅亲切地谈论家乡菜,父母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放松笑容…
他心中那堵名为礼法规矩的高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也拿起筷子,伸向了那盘色泽红亮的水煮肉片。
席间的气氛彻底活络起来,众人一边品尝着美味佳肴,一边轻松地聊着些川中风物、旅途见闻。
张继业不时逗弄着小侄儿,引得孩子咯咯直笑,就连一直沉默寡言的张继宗,在秦良玉问及他路上可曾遇到什么新鲜事时,也简单应答了几句。
酒足饭饱(主要以茶代酒),杯盘撤下,换上清茶。
张令放下茶盏,郑重地对着张行拱手:“今日盛宴,珍馐美味,大王盛情,张令阖家感激不尽!”
张行摆摆手,“张总兵言重了,一家团聚,本就是天大的喜事,本王不过是借这蜀香阁的烟火气,添一份热闹罢了。
看到你夫人精神矍铄,小公子活泼康健,两位公子也都英气勃勃,本王也替张总兵高兴。”
他话锋一转,带着关切问道:“如今家眷已至,张总兵对两位公子的前程,可有什么打算?若有需本王之处,但说无妨。”
张令放下茶盏,沉吟道:“多谢大王关怀,此事…张某与内子商议过,也问过孩子们的意思。
继业年轻,有冲劲,目睹大夏新政气象,颇有向往之心,意欲出来做些实事。至于具体方向,尚在斟酌,继宗…”他看了一眼长子,斟酌着词句,“继宗他…还需些时日适应。”
这时,一直沉默许久的张继宗,忽然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张行,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困惑和探究。
“大王…”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大王有经天纬地之才,观这蜀香阁之盛,新政之效,便可见一斑,为何…为何当初未曾效力于大明?以大王之能,若能匡扶社稷,岂非…”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
张令脸色微变,王氏眼中露出担忧,秦良玉则端起茶杯,目光深邃地看着张行。张继业也紧张地看向张行。
张行脸上并无愠色,他轻轻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向张继宗,“张公子此问,想必也是许多人心中的疑惑,本王便直言相告,非不欲也,实不能也,亦是无用也!
天下大势,非一人之力可挽,大明积弊,非一日之寒,土地兼并,民不聊生;
党争倾轧,朝纲败坏;
天灾频仍,流寇四起;
关外建虏,虎视眈眈,此乃沉疴痼疾,病入膏肓!崇祯皇帝虽有励精图治之心,却无回天之力。更关键的是,”
张行加重了语气,“大明之病,根子在何处?在那些盘踞地方、吸食民髓的豪强士绅!在那些只顾党同伐异、罔顾国是的朝堂诸公!
本王若入大明,该站在何处?站在那些饥寒交迫、等待本王为他们发声的黎民百姓一边?还是站在那些坐拥万顷良田、视民如草芥的豪绅一边?崇祯皇帝,他又会允许本王站在哪一边?
答案显而易见,本王一人之力,救不了这从根子上已经烂透的大明!强行去救,不过是给这腐朽的巨厦再添一根无用的支柱,延缓其崩塌的速度,最终只会被其一同埋葬,徒留虚名,于事无补!
与其如此,不如另起炉灶,扫除积弊,为天下苍生,真正开辟一条活路!”
张行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张继宗的心上。
没有慷慨激昂的煽动,只有冰冷残酷的现实剖析,他描绘的大明图景,与他一路所见所闻,与家中遭遇的世态炎凉,何其相似!
张继宗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引经据典的辩驳在这样赤裸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对着张行深深一揖,久久未起。
张继业见状,适时开口,打破了沉寂,语气带着求教之意:
“大王,小子斗胆再问一句,若…若小子有心为大夏效力,不知大夏对于官员任职,有何要求?需通晓何种经典?”
张行的目光转向张继业,变得温和而鼓励:
“大夏用人,首重实干!清廉自守是底线,恪尽职守是本分。
但最关键的,是要有责任心,要能办实事!要能俯下身去,了解民间疾苦,解决实际问题!至于经典,”
他笑了笑,“读圣贤书明理自然是好,但若只会空谈义理,不接地气,不通实务,那便如纸上谈兵,于国于民无益。
大夏要的是能丈量土地、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安抚流民、整军经武的实干之才!张公子若有志于此,本王与张总兵,皆乐见其成!”
张继业眼中光芒闪动,郑重拱手,“多谢大王解惑!小子还想再多看看,多想想,待看清方向,若有幸能为大夏效力,定当竭尽全力!”
“好!大夏初开,百业待兴,处处都缺踏实肯干的人才!本王虚席以待,静候佳音!”
之后的时光,便在轻松的家常闲谈中度过,张行询问了王氏一路是否辛苦,关心了小孙子的身体恢复情况。
秦良玉也与张令夫妇聊了些川东旧事,张继业偶尔插话,气氛融洽自然。
张继宗虽仍沉默居多,但眉宇间的阴郁和抗拒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思与重新审视。
张家众人对大夏的最后一丝生疏与隔阂,也在这充满烟火气与真诚的宴席间,悄然消融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