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踏入巡抚衙门时,一股混杂着墨味、灰尘和失败者颓丧的气息扑面而来。
昔日象征四川最高权力的公堂,此刻一片狼藉。案牍倾覆,公文散落如秋后枯叶,沾满了污渍与脚印。
几张椅子翻倒在地上,一只官靴孤零零地遗落在堂前,诉说着主人仓皇奔逃的狼狈。
几十名被张家军士兵严密看守着的明军军官和文官,蜷缩在角落里,如同惊弓之鸟。
当张行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响起,他们的身体猛地一抖,紧接着,一片压抑不住的哭嚎和求饶声便炸了开来:
“将军饶命啊!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将军开恩!卑职家中尚有老母幼子……”
“降了,我等愿降!只求将军给条活路!”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绝望,在这片象征权力崩塌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张行甚至没有侧目看他们一眼,他步履不停,径直走到堂上主位那张宽大的公案前,目光扫过堂下的混乱,最终落在角落一堆尚未被完全踩踏、相对完整的簿册卷宗上。
“都押下去。”张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哀告,“找个空房间,严加看守,等候处置。”
士兵们轰然应诺,动作利落地将那些还在挣扎哭喊的官员们拖拽起来,推搡着向后堂而去。
张行这才缓步走向那堆卷宗,他随手拂开上面飘落的几片碎纸,露出下面几册装订厚重、颜色深沉的簿册。
封皮上几个大字清晰可见——《四川布政使司崇祯六年丁口、田亩鱼鳞册》。
他拿起最上面一册,在公案后那张原本属于四川巡抚王致中的太师椅上坐下。
厚重的册子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平稳地翻开硬实的封面,目光落在那些蝇头小楷书写的数字与姓名上,一行行,一页页,快速浏览。
起初,他的神情平静如水。然而,随着翻动的页数增多,他眉峰微不可察地蹙起。
他的目光在几个关键的数字上反复逡巡、比对,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手指停在某一页,指尖在几行记录着某县田亩总额的数字上轻轻点了点,又翻回前面几页,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突然,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缓缓爬上了张行的嘴角,这笑意越扩越大,最终化为一声清晰短促的嗤笑,从他喉间逸出。
“呵……”
这笑声在空荡死寂的大堂里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洞察一切的冰冷。
侍立在旁的王自九和几名亲卫闻声,不由得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他们的主将,他们从未见过将军对着枯燥的册簿如此发笑。
张行并未抬头,手指依旧停留在那页荒唐的田亩数字上,他盯着那墨迹,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册簿背后层层盘剥、上下其手的庞大蛀虫。
看到了土地如何被隐匿,税赋如何被吞噬,看到这庞大帝国赖以生存的根基早已被蛀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那冰冷的笑意最终沉淀为嘴角一抹深刻的讥诮。
“好一个煌煌大明!”他合上册页,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坠地,敲打着这刚刚易主的大堂,“连这立国之本的田亩丁口,都虚得只剩一层画皮。册子上记着的这点地……”
他掂了掂手中沉重的鱼鳞册,仿佛掂量着一个巨大而可笑的谎言,“怕是连实有的三成都不到吧?”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衙门厚重的墙壁,望向这座刚刚被张家军踩在脚下的成都城,也望向更遥远、更腐朽的北方。
“连自己脚下踩着的土地都弄不清楚,连有多少子民、收多少粮饷都糊里糊涂,”张行轻轻摇头,那冰冷的笑容里淬满了轻蔑,“这成都,它守不住。这江山……”
最后几个字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将那份象征着大明在四川统治根基的鱼鳞册,随手丢回那堆散乱的卷宗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