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通往西安的官道上,洪承畴便立刻唤过随行的心腹家丁头目洪安。。
“洪安!”洪承畴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急促。
“此信,关乎陕西数百万生灵,关乎朝廷社稷安危!你即刻挑选两匹最快的马,换乘不歇,持我令牌,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通政司!
务必亲手呈递,不得假手他人!记住,此信关乎你我身家性命,沿途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在代州驿站写好的奏疏,郑重地交到洪安手中。
洪安双手接过,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主人眼中近乎疯狂的决绝,他重重叩首:“老爷放心!小的就是跑死马,也定将此信送到!”
洪安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点了几名最精悍的家丁,带上干粮和备用马匹,向着北京的方向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保宁府阆中城,冬日的阳光难得地慷慨,暖融融地洒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上。
张行一身寻常的棉布长袍,只带着两个便装亲兵,信步穿行在喧嚣的人流中。
眼前的景象,比起他初入保宁时,已是天壤之别。
因此,市集显得格外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扛着新打制锄头、铁锹的汉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抱着几尺新扯的花布、盘算着给娃儿做新衣的妇人,眼中闪烁着对生活的期待;
拎着用辛苦钱换来的一小块腊肉或几条咸鱼的老人,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路边的面摊、馄饨摊热气腾腾,坐满了歇脚的力工和赶集的人。
孩童们举着廉价的麦芽糖或小风车,在人群中欢快地穿梭。
叮叮当当的铜钱声不绝于耳,显示着底层百姓手中,确实比往年多了一些可以支配的活钱。
“将军,您看,这集市比去年热闹多了!大伙儿手里有钱了,舍得花销了。”身边的亲兵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自豪。
张行微微颔首,脸上也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这景象,正是他殚精竭虑、推行新政所期望看到的——民生复苏,百业渐兴。
百姓脸上的笑容和市集的喧闹,比任何战报都更能证明他道路的正确。
然而,随着他脚步深入,细细观察各个摊位上的货物,那点欣慰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忧虑所取代,他看到的繁荣,是一种低水平的繁荣。
在张行看来,百姓的购买力,依然脆弱,市集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极度匮乏之后得到最基本满足的释放之上,根基并不深厚。
“与那个世界相比,差得太远太远了…”张行心中默叹。
他理想中的市集,应该是货物琳琅满目,从最基础的生活必需品到满足精神文化需求的商品,应有尽有。
百姓不仅能吃饱穿暖,还能追求更好的生活质量。而现在,百姓手中那点好不容易多出来的铜钱,能买到的东西,依然如此有限。
农闲修路挖渠挣的钱,除了买些改善生活的盐、布、农具,甚至买一口像样的锅,似乎就所剩无几了。
他走到一个相对冷清的角落,这里零星有几个卖旧书、劣质笔墨和粗糙年画的摊位。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落魄书生,守着一堆蒙尘的旧书,眼神空洞地望着喧嚣的人群,他的摊前,无人驻足。
这幅景象深深刺痛了张行,物质是基础,但精神文化的需求同样重要,同样是一个社会进步的标志。
而现在,连最基本的物质丰富都远未达到,更遑论其他?
这市集的热闹,如同瘠土上开出的几朵小花,脆弱而珍贵,却远未形成繁花似锦的盛景。
“路还很长…”张行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发展生产力,提升技术水平,打通商贸流通渠道,丰富商品种类,提高百姓收入…每一项都是浩大而艰巨的工程。
他推行的新政只是撬开了一道缝隙,让一丝微光透进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要真正让川北、川东乃至整个势力范围内的百姓过上富足而有尊严的生活,要让市集真正繁荣昌盛,物阜民丰,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做。
任重,道远!张行最后看了一眼喧嚣却透着贫瘠底色的市集,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着府衙大步走去。
腊月的紫禁城,崇祯皇帝朱由检烦躁地将一份河南告急文书拂落在地。
陕西的糜烂,洪承畴的无能,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辽东、中原、江南…处处告急,而最让他愤怒与绝望的,依旧是那如同烂泥潭般的陕西剿寇。
“皇爷,陕西总督洪承畴,六百里加急密奏!”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打破了暖阁的压抑。
“念!”崇祯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不耐与预判的失败感。
王承恩展开奏折,高声宣读,开篇依旧是沉重的请罪与形势危急的描述,崇祯听得愈发不耐。
然而,当“坚壁清野”、“收缴余粮”、“困贼于秦”这几个字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暖阁时,崇祯猛地从龙椅上挺直了身体,瞳孔骤然收缩!
他一把夺过奏折,急切地扫视下去。洪承畴以近乎泣血的笔触,详细描绘了他那刮骨疗毒之策。
看完后,崇祯紧紧攥奏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暖阁内炭火熊熊,他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看明白了!洪承畴此策,狠辣到了极致,却也精准地掐住了流寇的七寸!
流寇之所以剿之不尽,就在于其“流”与“掠”,一旦将其死死困在陕西,再彻底断绝其粮草,那些被裹挟的饥民必将溃散。
剩下的所谓精锐,在饥饿的折磨下,要么自行崩溃,要么只能如同疯狂的困兽,扑向以逸待劳、粮草充足的官军主力寻求决战!
到了那时,胜负的天平,自然不言而喻!
此法若成,陕西流寇,确有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肃清之可能!
然而,这可能的代价,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崇祯的脑海中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副惨烈的图景,到时候滔天的民怨与士绅的怒火,最终会指向谁?
是洪承畴!还是他这个在背后支持的皇帝!
“刮骨疗毒…刮骨疗毒…”崇祯喃喃自语,脸色苍白如纸。这何止是刮骨?这简直是剜心!
用整个陕西百姓的血肉和士绅的根基,去换取剿灭流寇的胜利!
朝堂之上,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清流,那些在陕西有庞大利益的勋贵朝臣,他们的弹劾风暴,足以将洪承畴和他这个皇帝彻底淹没!
他的名声…大明的体统…将在史书上留下怎样残酷的一笔?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座大山,狠狠挤压着崇祯的心脏。
一边是彻底肃清心腹大患、稳定西北的巨大诱惑;
另一边是承担千古骂名、引爆朝野巨震、牺牲无数秦地生灵的可怕代价!
洪承畴赌上了一切,将选择权,连同那足以压垮帝国的重担,一起抛到了他的御案之上。
年轻的帝王坐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