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庄,前院人头攒动。
来自附近乡镇的两百八十五名青壮汉子挤满了院子,粗布麻衣,面色黝黑,眼中交织着忐忑与期盼。
他们交头接耳,张行则端坐于廊下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抬眼看了看日头,对侍立一旁的林胜武微微颔首。
林胜武向前跨出一步,魁梧的身躯自带一股威压。
他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肃静——!”如同冷水泼进热油锅,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林胜武目光如电,扫视全场,“都听好了!规矩只说一遍!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不听话的,现在就可以滚蛋!
若是按规矩被刷下来的,还能领两百文辛苦钱!但要是因为不守规矩被轰走的——一文钱都别想拿!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台下响起参差不齐却响亮的回应,银子的魔力巨大无比,瞬间让所有躁动平息,一张张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服从。
为了那月钱一两、包吃住的希望,谁也不敢造次。
“很好!”林胜武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分成两列!不许挤!不许推搡!一个个上前,报上姓名、籍贯!
报完了,会给你们一张写着名字籍贯的纸,用浆糊贴在胸口!这就是你们今天的身份牌!弄丢了,就算你本事再大,也没处说理去!开始!”
人群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在家丁们虎视眈眈的维持和银钱的驱动下,两条长龙很快形成。
一个负责询问登记,一个负责写纸条、抹浆糊、贴胸口。
“李二狗!黄…黄猫乡人!”
“好!李二狗,黄猫乡!保管好你的牌子!下一个!”
……
枯燥的登记流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劣质浆糊的味道。
每个人的胸口都多了一张白纸黑字的“身份牌”,像等待被挑选的货物。
“现在!”林胜武再次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识文断字,会读书写字的,站到中间空地来!”
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十三个人影迟疑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矜,从队伍里走出,站到了院子中央。
李玉横也在其中,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因常年劳苦而微驼的脊背。
之所以没让他们提前站出来,就是为了方便这统一的“挂牌”流程。
“恭喜你们,直接进入下一轮!”林胜武大手一挥,“到后院偏厅歇息候着!”
这十三人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在其他汉子羡慕的目光中,被家丁引向后院。
“剩下的人听着!”林胜武拿起一份名册,“我叫到名字的,十人一组,立刻出列站好!李二狗!李三岁!张大河!……你们十人,第一组!站这边!”
“张开山!李有才!胡八一!……你们十人,第二组!站那边!”
“张二蛋!王小国!……你们十人,第三组!站这里!”
三组人迅速被点出,在家丁的引导下,分别带往庄子前门外的空地、以及左右两侧围墙外的路上。
张行放下茶杯,起身。林胜武忙道:“少爷,我去盯着就行。”
“无妨,看看。”张行摆摆手,信步走向前门外的那组。
前门外空地上,负责这组的家丁头目何大有远远向张行抱拳行礼,张行点点头,随意地在一旁找了个树墩坐下。
何大有转向面前紧张又茫然的十人,指着庄子前院长长的围墙:“都看清楚了!从这头墙根起跑,”
他指向起点,“跑到那头墙根,再折返跑回起点!这就是一趟!最后跑完的五个人——淘汰!”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听我口令!预备——一!二!三!”
“三”字刚落,十个人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猛地窜了出去!尘土飞扬,粗重的喘息瞬间响起。
有人一开始就卯足了劲猛冲,有人则试图稳住节奏。
几分钟后,结果分明。最后五名汉子气喘吁吁地停下,看着前面抵达的同伴,脸色瞬间灰败,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
何大有走上前,声音洪亮却不失温和:“爷们儿!耷拉着脑袋干啥?又不是天塌了!下次招人,练好了腿脚再来!照样有你们的机会!”
这几人一听还有下次,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就对了!”何大有点头,“都先在这边树荫下歇着,等下有人送饭过来,路远的,可以搭庄上的牛车回去,近的吃完自个儿走,现在,过来领钱!”
一名家丁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褡裢过来,何大有一把一把地数出两百文铜钱,郑重地交到每个落选者手中:“拿着!我家老爷说话算话!下次再来,跑快点儿!”他边说边在名册上划掉名字。
“你们五个,”何大有转向通过的五人,“站到这边来,等下领你们进去候着,别乱跑!”
三组测试几乎同时开始结束,很快,通过第一轮跑步的一百三十五人(含十三名识字者)被集中到了中院。
淘汰者们在树荫下草草吃了庄上提供的简单饭食(杂粮饼子、咸菜、菜汤),便由十几辆牛车陆续送走。
中院内,气氛明显轻松了一些,但依旧充满期待。林胜武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恭喜诸位,过了第一关!现在开饭!
都给我排好队!一人一个碗,挨个打饭菜!管饱!吃不饱可以添!但有一条——”
他目光如炬,“别给我往死里撑!下午还有更费劲的活儿!谁要是撑得跑不动了被刷下来,可别怨天尤人!因小失大,不值当!”
随着他的话音,家丁们抬着几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走了进来。盖子掀开的瞬间,浓郁的饭菜香气猛地炸开!
“老天爷!白米饭!全是白米饭!”
“炒豆腐!油汪汪的炒青菜!”
“还有韭菜炒鸡蛋!我的娘嘞!”
“汤!是鱼汤!闻着就鲜!”
队伍后面的人伸长脖子,拼命吸着鼻子,喉咙不自觉地滚动。
在家丁的维持下,队伍虽然骚动,却还算有序。
每人领到一个粗瓷大碗,依次在木桶前被打上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再浇上油亮的炒菜,最后舀上一勺奶白的鱼汤。
这些平日里连杂粮都舍不得吃饱的汉子们,哪里见过这等“奢华”伙食?
领到饭菜的,有的迫不及待蹲在墙角,有的靠着院墙坐在台阶上,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全都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碗筷碰撞和呼噜呼噜的吞咽声。
张行远远看着,眉头微蹙,对旁边的家丁低声吩咐:“看着点,提醒他们慢些吃,别噎着了。要是吃出个好歹,成了笑话事小,人命关天!”
一个时辰后,饭桶菜桶几乎见底。负责添饭的家丁们看着空空如也的木桶,再看看那些捧着肚子、一脸满足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的汉子,彼此对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里,有感慨,有释然,更有几分同病相怜后的解脱——他们也曾是这样过来的。
家丁们这才开始收拾,摆开自己的饭桌。
当他们的饭菜端上来时——同样的素菜,却多了两大盆油光锃亮的白菜炒肉片和土豆炖肉块——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刚吃饱的汉子们鼻子抽动,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家丁们的饭桌,喉结上下滚动。
胆大的站起来张望,看到那实实在在的肉片,口水差点没忍住。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对肉食的渴望。
“看什么看!”一个家丁笑骂道,“肚子填饱了就老实歇着!养好精神!下午的关过了,你们顿顿也能吃上这个!”他指了指桌上的肉菜。
这话如同强心针!众人立刻收回目光,强压下腹中馋虫,纷纷找地方坐下或躺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下午未知的考验积蓄每一分力气。
午后,骄阳似火。
中院再次集合。林胜武站在台阶上,指着环绕整个庄子、足有十五亩地范围的围墙:
“下午这关,考耐力!不图快,看谁能撑!沿着这围墙跑圈!跑完一整圈,到这里领一个壹字木牌;
跑完两圈,领贰字牌;
跑完三圈,领叁字牌!最后,按你们拿到的最大的号牌排序,前五十名晋级!”
他加重语气,目光扫过全场:“别动歪心思!墙根下都有人盯着!出发点这里,只认号牌!预备——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一百多人(含识字者)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围墙根下,开始漫长的绕圈奔跑。
起初速度尚可,没人拼命冲刺,都知道这是持久战。
第一圈下来,大多数人还能坚持。但到了第二圈,残酷的体能差距开始显现。
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沉重劳作积累的亏空爆发出来,许多人脚步变得沉重,呼吸如同破风箱,脸色煞白,汗如雨下。
那十几名识字的书生更是狼狈不堪,李玉横感觉肺像要炸开,双腿灌了铅。
“放弃吧……太累了……”一个声音在他脑中诱惑。
但紧接着,妻子余氏憔悴却充满期盼的脸、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大哥李山岳惨死的画面、主簿那张阴鸷的脸……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不!不能倒!”一股混杂着愤怒、愧疚和不甘的力量从骨髓里迸发!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拼命向前挪动!
廊下,张行端着茶杯,走到发放号牌的家丁身边。
“现在有跑完两圈的吗?”
“回少爷,有十几个了!都是些常年干重活的好身板!”家丁答道,语气带着佩服。这庄子确实不小。
“嗯,不错。盯着点,最后剩下六十人左右时,叫停。”
“六十?”家丁一愣,“少爷,不是说取前五十吗?”
张行微微一笑,眼中带着深意:“总得留点余地,万一前五十里有人吃不了这碗饭,自己要走呢?没人退出,这六十人里后十名照旧淘汰,领钱走人。有人退出,就从他们里补上。”
一个多时辰后,日头偏西。还在坚持奔跑的,只剩下稀稀拉拉六十余人,个个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步履蹒跚。林胜武站在起点,猛地敲响手中的铜锣!
“铛——!”
刺耳的锣声如同解脱的号角,还在坚持的人几乎同时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胜武洪亮的声音响起:“都听好了!按你们拿到的最大号牌,前五十名——晋级!到中院集合!
后十名,到前院候着,若无人退出,你们照旧淘汰领钱!其余已被淘汰者,去大门处领钱!”
前五十名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互相搀扶着,在家丁指引下走向中院。
后十名则带着一丝忐忑和渺茫的希望,走向前院。
李玉横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看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柒”字木牌,心头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至少……挤进了前五十。
希望的火苗,在他疲惫不堪的身体里,顽强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