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中城,一栋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顶层。锚点影业的剪辑室里,厚重的遮光窗帘拉得死死的,跟外头圣诞季流光溢彩的节日氛围彻底绝缘。
屋里头,空气闷得跟高压锅似的,混杂着旧电脑显示器散出来的那股子微热的塑料味儿、喝到发苦的咖啡渣子气,还有一股子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把人逼疯的“创作焦虑”。
三台老大的索尼特丽珑显示器幽幽地亮着,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蝙蝠侠:侠影之谜》的素材时间线。
小布鲁斯掉蝙蝠洞的童年阴影、影武者联盟那帮狠人操练新兵蛋子的残酷、哥谭市腐败得流脓的街景、还有那辆长得跟怪兽似的tumbler战车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原始画面……全搅和在一块儿,看得人眼晕。
汪言整个人陷在宽大的导演椅里,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胡茬儿像一层阴影。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羊绒衫,袖口那儿蹭了块深褐色的印子,也不知道是咖啡还是啥。
左手无意识地捏着挂在脖子上的那枚粉色海螺吊坠——冰凉滑溜的触感,是这片乱糟糟里唯一能让他定神的东西。
右手食指在轨迹球上烦躁地划拉着,反反复复地拖着一小段标着“Fear Gas hallucination - take 7”(恐惧毒气幻觉-第7条)的素材来回看。
屏幕上,克里斯蒂安·贝尔那张帅脸在绿了吧唧的毒雾里扭曲变形,眼珠子瞪得跟要爆出来似的,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声的嘶吼,那感觉,活像是有人正把他的魂儿从身体里硬生生往外拽。
显示器旁边粘着的便签纸上,汪言用红笔潦草地写着:“3分17秒?太长?节奏拖了?剪到2分50秒?” 后面还画了个老大的问号。
“汪!我的财神爷!点石成金手!” 古斯塔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儿,跟个破锣似的,猛地从桌上的免提电话里炸出来,震得空咖啡杯都嗡嗡响。汪言皱着眉,感觉太阳穴突突跳。
“《宿醉》!我们的《宿醉》!” 古斯塔的声音兴奋得直打颤儿,“北美第三周票房才他妈跌了18%!18%啊!感恩节刚过完啊!
这走势,神仙看了都得磕头!累计2.1亿了!全球马上破4亿!成本才3500万!汪!你又他妈搞出一台印钞机!狮门那帮老棺材瓤子现在看我的眼神,跟看耶稣下凡似的!
哈哈哈!奥斯卡?去他妈的奥斯卡!老子要的是金元宝!是绿油油的美刀!”
汪言眼睛还死死盯着屏幕上贝尔那张因为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海螺上粗糙的纹路,嗓子因为熬夜哑得厉害:“知道了,弗兰克。让发行部把圣诞档排片盯紧点,别让《十二罗汉》给挤没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有,dVd发行方案里,加个‘导演剪辑版’的花絮选项,把mpAA(美国电影协会)那帮老古板剪掉的‘限制级’镜头给我塞回去。”
“明白!我的上帝!你真是天才!连dVd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古斯塔的狂笑声简直要把电话线震断,“对了!华纳那边,那个古板的凯文·辻原(Kevin tsujihara),一天打仨电话催命似的问我《蝙蝠侠》最终版!老小子快被你这种‘慢工磨洋工’的劲儿给逼疯啦!”
“让他等着。” 汪言懒得废话,直接掐了电话。目光重新锁死在屏幕上贝尔那双充满恐惧、仿佛灵魂出窍的眼睛。3分17秒的恐惧幻象……观众老爷们能扛得住这么往死里虐吗?
剪掉27秒?操……贝尔这表演,简直是把灵魂都掏出来碾碎了再糊上去,每一帧都是金子,剪掉一帧都他妈是罪过!
他烦躁地薅了把头发,抓起手边那杯早就凉透了的咖啡,咕咚灌了一大口,那苦味儿从嗓子眼直冲脑门,可心里的那股子焦躁劲儿,半点没压下去。
就在这时候,桌角那部跟他形影不离的加密卫星电话嗡嗡震动起来。专属铃声是《加勒比海盗》里那段贼欢快、还带着口哨声的《hes a pirate》变调。
汪言那根绷得紧紧的神经,就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扫了一下,眼底那层冰碴子“唰”地就化了。他几乎是秒接,声音里的疲惫和冷硬瞬间被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软乎劲儿取代:
“茜茜?”
“汪言哥哥!” 电话那头,少女清亮得像山泉水一样的声音哗啦啦地涌过来,瞬间就把剪辑室里那股子又闷又苦的味儿给冲散了,
“我回北京啦!刚下飞机!妈妈来接我啦!玉姐姐开车可稳了,一点都没晕车!” 背景音有点乱糟糟的,能听见机场广播嗡嗡响,刘小丽温柔地叮嘱着“慢点走”,还有行李车轱辘哗啦啦碾过地面的声音。
汪言绷着的肩膀一下子松了,整个人瘫回椅背里,嘴角自己就往上翘:“嗯,到家了就好。横店那边冷吧?听说降温了。” 他手指头无意识地摸着脖子上的海螺,那粗糙的纹路,好像真能摸到电话那头小姑娘呼出来的热气儿。
“可冷啦!” 刘艺菲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拍古墓寒潭那场戏,水都快结冰碴子了!张导还非得让我演出那种‘寒暑不侵’的仙女范儿,连眉毛都不能抖一下!
结果导演一喊‘咔’,我冻得牙齿直打架,助理姐姐跟阵风似的冲过来,拿大毯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跟包个大粽子似的!”
她自个儿说着说着就咯咯笑起来,“还有还有!演李莫愁的孟广美老师,她养了只大白鹦鹉,贼精!
今天拍戏呢,那家伙扑棱一下就飞我假发上了,死活不下来!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喊‘过儿!过儿!’ 把全剧组的人都给笑趴下了!张导气得胡子都一翘一翘的!”
汪言听着她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眼前好像真看见了她冻得小脸发白还强装镇定、又被大鹦鹉“突袭”搞得手忙脚乱的样子,连熬了好几天大夜的疲惫感,莫名其妙地就散了一大半。
他低低地笑出声:“看来我们家小龙女魅力无边,连鹦鹉都扛不住。”
“那当然!” 刘艺菲得意地哼唧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声音变得神神秘秘,“汪言哥哥,你猜猜看,我这次回来,在机场瞅见啥啦?”
“嗯?” 汪言很配合地接茬,“瞅见啥了?”
“《宿醉》的海报!” 刘艺菲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透着压不住的兴奋和崇拜,“超大一张!贴在书店门口!上面写着‘年度最强黑马喜剧!
全球狂欢!’ 买票的队伍排得老长老长!汪言哥哥!你又拍了一部超级牛的电影!古斯塔叔叔是不是又在电话那头扭秧歌儿了?”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上次《加勒比海盗》票房炸了的时候,古斯塔在电话里的狂笑差点把她耳膜给震穿了。
汪言被她这“扭秧歌”的形容逗得乐不可支,眼前立刻浮现出古斯塔那胖乎乎的身躯在办公室里笨拙扭动的滑稽样儿:“嗯,扭了。票房还凑合。”
他轻飘飘地一带而过,好像《宿醉》那吓死人的成绩只是随手弄了个小玩意儿,远不如电话里这丫头叽叽喳喳的声音来得重要。
“什么叫‘还凑合’!” 刘艺菲立马不干了,小嘴撅得老高,汪言几乎能想象出她那副小表情,“汪老师!做人谦虚点挺好,但谦虚过头那可就是骄傲了啊!
全球4亿美金!成本才3500万!这简直……简直比点石成金还离谱!我们北电老师上课都拿《宿醉》剧本当经典案例掰开了揉碎了讲!
说你是‘类型片节奏掌控之神’!” 她故意模仿着老师那种一本正经的腔调,结果自己先绷不住笑喷了。
“汪老师?” 汪言一挑眉,对这新鲜出炉的称呼有点意外,手指头在海螺上轻轻弹了弹,“刘艺菲同学,上课要认真听讲,别给老师乱起外号。”
“才不是乱起!” 刘艺菲理直气壮,“是尊称!发自肺腑的!汪老师,下次拍喜剧带带我呗?我保证不掉链子!演个……嗯……演个被那三个醉鬼弄丢了的小可怜妹妹?或者路边摆摊卖柠檬水的小妹儿?” 她开始天马行空地给自己加戏。
“柠檬水?” 汪言差点笑出声,“《宿醉》里可没这么小清新的玩意儿。要不,下次专门给你拍个《柠檬水大冒险》?” 他顺着杆子往上爬。
“好呀好呀!”汪言仿佛听见了刘艺菲在电话那头乐得直拍手,紧接着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小狐狸似的狡黠,
“不过……汪老师,我现在其实更想演蝙蝠侠里那个……嗯……被布鲁斯叔叔从天而降救下的小女孩?或者……哥谭歌剧院里唱童谣的?我好像瞅见剧本里有这么个角色……”
“想都别想。” 汪言直接给她掐了,语气没得商量,“哥谭那地方太黑太脏,不是小仙女该待的地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和藏不住的温柔,
“在家好好歇几天,多陪陪你妈妈。顺义别墅院子里那棵柠檬树,该浇水了吧?别干死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刘艺菲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带着点心疼劲儿:“汪言哥哥……你是不是又熬夜熬通宵了?声音听着好累好累……《蝙蝠侠》的剪辑……特别难弄吗?”
汪言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丫头耳朵这么尖,心思这么细。
他看着屏幕上贝尔那张因为恐惧而彻底扭曲、仿佛灵魂正在被撕裂的脸,那让他纠结得要死的3分17秒,最终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嗯,有点难。在琢磨……观众到底能承受多少真实的恐惧。”
刘艺菲那边安静地听着,没像平时那样叽叽喳喳追问。过了几秒钟,她那清澈得像泉水一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神奇的、能让人心静下来的力量:
“汪言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在加勒比的时候,你跟我说过啥?”
“嗯?啥话?”
“你说,真正的牛逼船长,不是看海面风平浪静了才敢开船,是明知道风暴有多吓人,可还是相信自己的船够硬,能劈开浪头冲过去。”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汪言心上,“我信你。你选的路,肯定是最好的。观众……他们不傻,会懂的。”
汪言捏着海螺吊坠的手指猛地一紧。冰凉的海螺壳下面,好像有股暖流直往心口里钻。这丫头简简单单几句话,像把钥匙,“咔哒”一声就把他心里那个关于“恐惧时长”的死疙瘩给捅开了。
是啊,他拍《蝙蝠侠》,不就是为了扒掉超级英雄那层光鲜亮丽的皮,把人性骨子里最深的恐惧和挣扎,血淋淋地摊开来给人看吗?
为了怕观众“不舒服”,就剪掉贝尔这用命演出来的27秒?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脸,背叛了这电影最黑暗、最真实的内核吗!
“茜茜……”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有点发哽,“谢了。”
“谢我啥呀?” 刘艺菲的声音又变得轻快起来,带着点小得意,“要谢就谢你自己教得好!汪老师!”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
“好啦好啦,不打扰汪大导演拯救哥谭人民于水火了!妈妈喊我去喝热汤啦!你记得按时吃饭!不许再灌凉咖啡!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又轻又软,像羽毛尖儿扫过耳朵眼儿,“……纽约的月亮,有没有咱们顺义的看着圆?我的海螺……想听海浪声了。”
电话“嘟”的一声挂断了。汪言握着还带着点温乎气的电话,半天没放下。窗外,是纽约冰冷璀璨、如同钢铁星河般的摩天大楼灯火。
而他的世界里,好像被扔进了一枚小小的、粉红色的海螺,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漾开了一片又暖又静、洒满月光的海。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那股子烦躁和犹豫都呼出去。然后,手指一动,关掉了屏幕上那个标着刺眼红字“剪掉27秒?”的文档。
重新点开原始素材,毫不犹豫地把那段完整的、长达3分17秒的“灵魂出窍”表演,稳稳当当地拖进了最终的时间线里。做完这一切,他抄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不容置疑:
“通知华纳和后期团队。恐惧毒气幻觉那段,按原始长度保留。按原定计划,进行最终混音和调色。”
哥谭的黑暗,就得是沉甸甸、实打实的。而他的月光,已经为他照亮了前路。